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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赤子
■朱明坤
深秋的田野,一片空旷。该收的,都收尽了;该藏的,也都藏好了。只有它们,还站着。
那是一群高粱的残秆。穗头早已颗粒归仓,剩下的便只是这光秃秃的秆子了。它们一排排,一列列,默然肃立在苍黄的土地上。夕阳的余晖,给它们周身涂上一层暗金的光泽。一根根,腰杆依旧是笔挺的,像一群激战之后仍然不屈的老兵。脊梁不肯弯,更不肯塌。风过来了,呜呜地,带着哨音从它们的躯干间穿过,算是唯一的对答了。它们就这样凛凛地站在苍茫的天穹下。
我总觉着,它们和稻麦是不同的。稻子熟了,是谦谦君子,温驯地垂下饱满的头;麦子黄了,是柔顺女子,风一来,便漾开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唯有高粱,始终是一副倔强的脾性,似乎从不曾向谁低过头。
看着它们,我舌底隐隐泛起熟悉的滋味来。不是甜的,也不是香的,而是一种微涩的、朴拙的清气。那是新收的高粱米,在柴锅里“咕嘟咕嘟”煮成粥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冬天早晨天还未亮透,祖母便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高粱粥,递在我冻得通红的小手里。粥是紫红色的,稠乎乎的,实在算不上好看。米粒儿在嘴里,也有些粗粝,得耐心地反复咀嚼。初入口是微微的涩,而后有一缕被阳光晒透了的、土地深处的甘醇,缓缓地在舌尖漾开。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这微涩的滋味,便是“救命”的滋味。它不像细米白面那般温软适口,却能实实在在地垫住肠胃,给人撑下去的力气。古人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想,我们这辈人,大约是“喝得糙粥,百事能扛”了。其味虽糙,其情至深。这情分,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曾在酒厂见过酿造高粱酒的光景。那些红褐色的籽实,在巨大的甑桶里,承受着高温的蒸煮,而后静静地发酵。这过程像一场沉默的修炼。它将一生的阳光雨露和深植于大地的精魂,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在黑暗中等待一场蜕变。经过持久的蒸馏,一滴一滴,清澈透明、如火一般的液体,终于流淌出来。
这就是高粱的本来面目。那粥饭里的微涩与质朴,原是它内敛的温情;而只有在这酒里,它骨子里的刚烈与坦荡,才毫无遮掩地迸发出来。它经得起反复的淬炼,方能在人的喉间,点燃豪情。这哪里还是粮食?这分明是土地的元气,是沉默寡言的土地深处燃烧的心。
我忽然明白了。这高粱,哪里只是一株庄稼?它的一生,从青葱到火红,从籽实到醇酿,便是这土地性格最忠实的物化。
高粱只是沉默地、坚韧地站着,将根,深深地扎进大地的深处。它们奉献一切,从秆,到穗,到魂,把坚韧写在风里,把奉献融进粥里,最终把一腔赤子之情,酿成清冽的酒,敬给这片生它养它的大地。
风又起了,掠过那一片寂然肃立的残秆,像是母亲的手,抚过一群儿女沉睡的脊梁。它们静静地,与大地融为一体。我转过身,慢慢走开,身后那无言的矗立,却比任何喧哗,都更震撼地驻在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