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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
■蔡明
雨天的工作室里,核桃炭在红泥小炉里吐着浅淡的火舌,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混着潮湿的陶土气漫开来。老烟斗改造的吹火筒悬在半空,竹管里漏出的风轻轻推着焰心,像在哄一粒火种安睡。韩丽晴在《境界》里写的这位紫砂匠人小蔡,正捏着一把紫砂壶的柄——拇指与中指如衔青竹般轻扣,食指似落梅般点在壶盖,手腕只微微一旋,琥珀色的茶水便顺着壶嘴牵出细流,稳稳落进透明的茶盅,再注入精致的茶杯,桌上竟无半滴遗痕。
“把心放平,沉下来,都能听得懂万物的语言。”他说这话时,案边那只青段泥茶叶罐正泛着哑光,罐底凸起的线条比图纸宽了半毫米,被他用指尖摩挲得发亮,像给那点“不完美”镀了层温厚的包浆。
这半毫米的较真里,藏着我见过最朴素的境界。原来匠人的心性从不在成品的光鲜里,而在与泥土对话的每个瞬间:揉泥时掌心沁出的汗混着土香,拉坯时转盘旋转的力度里藏着呼吸的节奏,入窑前最后一次擦拭坯体,指腹掠过坯面的专注能接住飘落的茶烟。这般在琐碎里坚守的虔诚,恰是境界最本真的模样——它从不在完美无缺的器物上刻痕,偏在与瑕疵较劲的执着里显影,像陶土里的金砂,要经烈火与时光淘洗才肯露脸。
砂器的光斑里,藏着境界的密码,那就是“在局限中坚守,于日常里超越”。这密码在教育的土壤里,长得绿草如茵。
盐阜大地的晨光里,江南小镇的晚霞中,淮北平原的夜幕下,我与学生的“黑板约定”总在晨昏里苏醒:左侧每日赠言抽芽,右侧每日一诗流淌,写作的轨迹从初作到重作,像星辰在天幕上划下的弧。孩子们争执时,我便化作一阵三言两语的“穿堂风”——那些已成博导、教授的学生,总说记得我用彩色粉笔放大的进步,那些自由的行楷在黑板上舒展成羽翼时,我眼里的光,或许正源于“像叶圣陶那样教语文”“像陶行知那样做教育”的诺言。
如今生态团队里的国优、省优名师与正高级教师如春笋般拔节,各呈其彩。作为领衔人,我深知真正的引领从不是孤影自照,而是以微光引燃星火。
就像小蔡为茶叶罐的半毫米较真,我为青年教师量身定制培育方案时,总在细节里藏着期许:批注教案时,笔尖在“且听学生怎么说”的字旁稍顿,留一道浅痕;磨课结束后,递上的“课标案例式解读”里,夹着张写满批注的便签;论文修改时,列出的“数点参考”后,添一句“你的思考比结论更珍贵”。
把“生态教育”的理念化作润物的雨,让每个年轻灵魂都能在自己的节奏里生长。所谓领衔人的境界,从来不是站在高处的“舍我其谁”,而是俯身成桥,让一群人踩着彼此的肩膀,望得更远。
三十载“特龄”流转,心依旧系着三尺讲台。晨读课的范读声渐渐染了沙哑,却像老树枝头的第一声鸟鸣,催开少年眼底的春;作业本上的红笔圈点,温度能焐热学子眉间的迷茫;深夜办公室的灯,把备课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丈量着45分钟里的光阴。
钱锺书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原来“境由心生”从不是虚言——教育的境界从不在烫金证书里,而在这些日常的肌理中:是把“立德树人”的种子,种进晨读的琅琅、批注的朱红、备课的灯火,以及青年教师眼眸渐亮的光里。
又是一个教师节,松风吹到11楼的阳台,携着仙林湖方向的歌声,这里有空气的甜美。我们都是凡人,难臻“大辩不言”之超尘,难脱“师之患在好为人师”之俗。可我们知道,更多的境界,原是凡人在局限里开出的花。匠人的砂器在窑火里涅槃,千万教师则以45分钟为舟,载着育人的初心——在“以教育家精神铸魂强师”的新时代浪潮里,既守得住船底的温度,也望得见船头的山海。
这该是对境界最好的注解:以凡人之躯,赴永恒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