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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扇轻摇慢时光
■李坤
祖母的蒲扇躺在抽屉里已有多年,扇面泛着陈旧的黄,边缘的篾条已经松散,像老人稀疏的牙齿。
祖母摇扇的样子,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她习惯用右手执扇,手腕轻轻一抖,那扇子便划出圆润的弧线。祖母的扇子摇得极有章法,扇子摇动的幅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快不慢,风量不大不小,恰能驱散暑气而不至于使人着凉。
我喜欢躺在竹床上,望着葡萄架缝隙里漏下的天光,听着蝉鸣与扇声合奏的催眠曲。祖母常说:“扇子要摇得匀,就像说话要说得慢,日子要过得细。”
老屋天井里的葡萄架,是祖父年轻时亲手搭的。碗口粗的藤蔓攀着竹架,把整个夏天都染成了翡翠色。我最爱躺在竹床上,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祖母总会摘几串青葡萄,用井水镇在搪瓷盆里,待我午睡醒来,那葡萄便凉沁沁的,咬破皮,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一边为我摇扇,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我嘴角的汁液,笑道:“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蒲扇是祖母的随身物。灶台前炒菜时,她将扇子别在后腰;纳鞋底时,扇子搁在针线筐旁;就连去河边洗衣,也要将扇子插在石缝里,时不时取来扇几下。这扇子见证过太多生活场景——夏夜乘凉时邻里间的闲谈,冬日围炉时讲述的古老传说,以及我发烧时她彻夜不眠的照料。扇面上渐渐浸染了油烟味、汗渍和泪痕,成为一本无字的记忆簿。
一个特别炎热的午后,蝉鸣震耳欲聋。我躺在竹席上辗转难眠,祖母便取来井水浸湿蒲扇,轻轻为我扇风。那风裹挟着水汽,竟比电扇还要凉快。迷迷糊糊间,我看见汗珠从她皱纹间滑落,她却只顾为我驱赶热浪。半梦半醒,我听见她哼着古老的童谣:“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若要问我借,要过八月中……”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每次返乡,总看见祖母坐在葡萄架下,扇子搁在膝头。她眼睛已不大好,却能凭脚步声认出我来。再后来,她连扇子也摇不动了,那蒲扇便寂寞地挂在墙上。次年槐花开放时,她随春风而逝。
如今我有了各种消暑工具——空调呜呜作响,电扇摇头晃脑,却总不及蒲扇摇出的风自然熨帖。商场里卖的工艺扇精美绝伦,但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我知道,我怀念的不只是一把蒲扇,而是那种被祖母细致呵护的感觉。
前日整理旧物,我又取出那把蒲扇。对着灯光细看,才发现扇柄内侧刻着两个小字“安康”,笔画细如发丝,是祖母用缝衣针一点点刻上去的。如今,扇子又回到抽屉深处,谁还有耐心等一把蒲扇慢慢摇出凉风?但每当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就会想起葡萄架下的小扇轻摇,想起祖母说的“日子要过得细”。那些被扇子摇慢的时光,原来是最奢侈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