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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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呼吸

■诸纪红

我离开高淳已有30个春秋。故乡的圩田与河港,青石板路与篷船,都成了水墨画里晕染的淡影。唯独母亲守着的老屋始终立在记忆深处,檐角挑着雨丝,门扉半掩着旧时光。

老屋是在祖父手上起的宅子,黛瓦粉墙,前后三进。天井里铺着赭褐色罗地砖,缝隙里钻出几茎车前草,总被母亲用竹帚轻轻扫去。她常说:“宅子要有人气养着,地砖缝里都透着勤快劲。”父亲走那年,正厅梁上燕子巢刚垒到碗口大,母亲扶着棺木仰头望了许久,从此再不许人动那悬着的半碗泥。

前厅门楣嵌着“紫气东来”的砖雕,风霜啃去了“气”字半边,恍若给老宅添了道喘息的口子。我幼时常骑在门槛上,看晨光初露时薄雾在河面织网。对岸糕团店的蒸汽混着梆子声飘来,母亲便系着靛蓝围裙在天井晾衣。竹竿起落间,水珠子扑簌簌跌进青苔斑驳的接水瓮,惊得瓮底铜钱草瑟瑟地晃。

中堂八仙桌的腿脚早被虫蚁蛀蚀得坑洼,榫卯处垫着铜钱才能摆平。桌肚里藏着晒干的慈姑片,我偷食时总被母亲逮个正着。“细伢子莫贪嘴,留着过年炖蹄髈。”她佯嗔着,转身往我兜里塞两块橘红糕。那抹靛蓝身影掠过雕花隔扇,投于其上的影子比屋檐滴落的雨水还轻。

我最喜梅雨时节,老屋成了会唱歌的琴。雨珠子在瓦当上敲《将军令》,在明沟里奏《流水调》。母亲把陶瓮接在屋檐下,叮咚声里给我讲太公贩丝过胥河的故事。

西厢房木梯18阶,第3阶有块活络踏板。我总爱躲在下面,听赶圩回来的乡邻在前厅歇脚。卖菱角的阿婆夸母亲腌的雪里蕻脆生,撑船的庆叔惦记着灶间那坛三白酒。竹椅吱呀响着,茶碗磕碰声里,老屋的梁柱都沁着人间烟火味。

父亲留下的渔网挂在东墙,桐油味混着水腥气。立秋那天,母亲总要搬竹椅坐在网前补洞。篾丝穿过网眼,银梭在她指间翻飞如燕。补到第7个网眼便歇手,剩下的叫大哥接着补,说是父亲当年就爱这数。

后院的歪脖子枣树最通人性。我逃学挨罚时,它掉青枣砸我后颈窝。母亲生辰那天,满树枣子红得赛灯笼。树杈上悬着个豁口陶罐,装着清明前焙的雨前茶。过路的货郎歇脚讨水喝,母亲踩着条凳取茶叶,白发梢扫过瓦楞草,惊起两只打盹的麻雀。

去年深秋归乡,见母亲在门槛内糊鞋骨。蓝布包袱摊在膝头,里头裹着父亲用钝的鱼梭,我儿时的虎头鞋,还有半截描红帖。她耳背得厉害,却记得我7岁那年打翻砚台的事。“墨汁泼在罗地砖上,你爹说像幅山水,硬是留了3个月才擦。”说话间,檐角风铎轻声一响,恍惚又是父亲扛着渔具推门的光景。

圩田里的芦花白过头顶时,老屋成了最后的孤岛。搬离那日,母亲抚过每扇雕花窗。燕子从巢里惊起,掠过她雪白的鬓角。最后一缕炊烟散尽时,老屋的门环轻轻叩响,像声悠长的叹息。如今我书房悬着块从老屋拆下的花砖,阴雨时能嗅见砖缝里渗出的,30年前的梅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