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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漫上天台时
■川川
去年9月,因装修房子,我搬到了一街之隔的老街区,在一个有20年楼龄的旧公寓安顿下来。
这座6层老楼,带着岁月的沉静。我们租住的顶层是个天台上的小房子,简朴干净,敞亮宜人,老家具抹得透着水光,空间里处处透着主人对日常的安排。厨房和餐厅做成半开放的阳光房,卧室的落地窗外是天台,离落地窗五六米,屋主辟了一小块地,打理了一个小园子。
说是花园也不全是,种的大多数是菜,然而菜也开花,所以既能吃菜也能看花。卧室的床离天台的小园子实在太近了,躺倒看菜,起身看花,日常起居间常常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倒像是园子里的一只菜虫,连呼吸都带着花草的清芬。
搬进去的时候,我们无比雀跃地“继承”了主人留下的一架丝瓜藤,蓬勃肥美的叶子,拉丝儿的小藤蔓,黄花在叶子背后藏猫猫儿,想要数数有多少朵,抱歉,从来没有数清过,每次刚数完就能发现漏网之鱼。丝瓜架下的花池里,迎春花的枝条粉粉嫩嫩,伸展着倒垂到天台之外,每天下午总有三五只雀儿在细枝上荡秋千,活泼泼的叽喳声与远处修伞匠的吆喝此起彼伏。
菜畦里藏着更多惊喜。红苕藤蔓在砖缝间游走,随手掐下的嫩尖在沸水里打个转,拌上花椒油便是山野珍馐。茼蒿开出鹅黄绒花时,白瓷瓶便有了春天。最妙的是墙根那片折耳根,紫茎玉根浸在老盐水中,佐以七星椒的艳色,往青花碟里一泼,清冽辛香霎时漫过味觉的江湖。这般自给自足的闲适,倒真应了汪曾祺笔下“人间草木深,我心桃花源”的意境。
与植物的共生之趣还未品够,流浪猫便成了新的访客。许是循着饭菜香,又或是发现了天台直通厨房的“秘密通道”,小区里的流浪猫顺着墙根溜进屋子。记得有次外出晚归,只见餐桌上鱼骨凌乱,细看盘子里还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猫爪印,于是又好气又好笑,再后来,便特意添些猫粮和清水。看天台的空降兵们从屋檐探头探脑飞降,对视之后,安心进食,直至吃饱离场,我们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默契。
雨季来临,我的天台便成了沉浸式的自然剧场。雨水叩击玻璃顶棚的节奏,与楼下阿婆收晾衣竿的声音遥相唱和。雨天闲坐,耳边细密的雨点犹如故人敲窗,所有的感官都在雨幕中被打开,感知变得如同洞穴里的蟋蟀一样灵敏。白噪音织就的茧房中,连梦境都染着草木清气,晨起推窗时,露水正顺着丝瓜藤滚落,在朝阳里碎成七色光斑。
而这份天赐的安宁,总在晨光熹微时与人间烟火温柔相融。从天台下楼,到地铁口500米的路形成了一个早间的自由市集,挽着干净利落的发髻的婆婆郑重地将栀子花束浸在搪瓷盆里,白瓣儿上还凝着夜露,嘴里吆喝着:“栀子花——白蟾花——”,尾音拖得比花枝还长。
卖地木耳的农妇用粽叶扎捆野菜,顺手教城里姑娘辨认马齿苋和灰灰菜。蒸包子的雾气应声腾起,白菜混着花椒的辛香钻进鼻腔,笼屉揭开的刹那,整条街都成了刚出笼的暄软面团。
我在晨光熹微中匆匆下楼,买好豆浆便往地铁口赶去,这500米的晨间市集,激活了我所有的感官。天台是离天空更近的浮岛,长街是扎根大地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食物蒸腾的热气、陌生人递食物时指尖相触的暖意,都在水泥森林的缝隙里,默默长成接引我返回人间的藤蔓。苔痕漫上天台时,我在这方寸之地,邂逅了自然与人间最温柔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