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忠富

《千千阕：宋词里的大宋小史》

常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翻开《千千阕：宋词里的大宋小史》，仿佛步入一座以词牌为引、历史为骨的奇幻殿堂。苏轼吟诵“一蓑烟雨任平生”时，我们触碰到的不仅是东坡居士的旷达心胸，更窥见了政治倾轧中流放者颠沛的命运轨迹；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之际、寒芒剑影之中折射的不仅是词人的家国情怀，更映照着南宋山河破碎的苍凉画卷。词章与史实在此水乳交融，字句间流淌着千年前的风雅与烽烟。

本书作者常华虽非学院派史家，却深谙文史互证之法。书中那些被“掰开”的宋词，流淌着时代的血泪，反映出大宋三百年的兴衰起落。写宋仁宗朝时，他避开了制度分析的窠臼，而是通过欧阳修笔下“酒盏旋将荷叶当”的莲舟倩影，在北宋承平气象中捕捉生机盎然的民间脉动。仁宗宽容纳谏的仁政，最终化作百姓焚纸恸哭于宫门前的历史场景——词章的背后，站立着一个王朝最温厚的灵魂。

当词牌成为史册，长短句间便奔涌着时代的洪流。书中对王安石变法的解读并未拘泥于利弊之争，而是捕捉到“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词句里的苍凉叹息，让那位执拗的改革者面对反对浪潮时的苍凉叹息穿透纸背。置身变法风暴中心的宋神宗，在《流民图》前“涕泣悲愤，为之不食”的记载，让熙宁年间的政治博弈有了人性的温度。词与史在此刻交融，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制度变革，更是理想主义者在时代漩涡中的苦苦挣扎。

文人的笔锋与历史的刀锋，常在词章中狭路相逢。晏殊的珠玉词章“一曲新词酒一杯”，展现着北宋贵族宴游的精致图景，然而常华却犀利指出，这阕华章背后的政治隐喻——当庆历新政风起云涌时，这位词人宰相却“未尝一日不燕饮”，其词中“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闲愁，恰是其明哲保身政治哲学的文学投射。词人的笔墨从不曾真正超脱时代，常华以敏锐的洞察力，在晏殊香径徘徊的笔墨间，读出了士大夫群体深陷历史夹缝的精神困境。

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常华对“另类宋人”的发掘。在多数人聚焦苏轼、辛弃疾时，他专章书写了科学家沈括。这位《梦溪笔谈》的作者虽存词不多，却以“回看秦塞低如马”的简隽诗风，颠覆了我们对宋代文人的想象。书中不仅详述沈括将科学精神注入仕途的创举——于汴河治理中创造分层筑堰法，在军器监革新冷锻制甲术；更令人称道的是，当同时代词人沉醉于吟风弄月时，沈括用“此物后必大行于世”的预言为石油命名。在宋词星空中，这颗独特的星辰闪烁着理性之光。

全书以庙堂权谋开篇，渐次铺展文人风骨，最终在“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市井烟火中收束。常华写宋朝市井，并未止步于《清明上河图》式的全景扫描，而是将笔触探入樊楼歌女的一曲清音、婚宴上“二姓欢佳耦”的合卺之礼，甚至三寸金莲的生命之痛。当姜夔词中“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怅惘，与寻常巷陌飘来的埙声幽幽交织，我们触摸到的才是一个有温度的宋朝。

作为历史随笔，《千千阕》既规避了传统史籍的艰涩，又始终秉持严谨的考据立场。书中《续资治通鉴长编》《避暑录话》等史料信手拈来，却能借“宋词是宋人的朋友圈”这般生动比喻消弭时空隔阂。这种独特的叙事张力，既让岳飞“靖康耻，犹未雪”的血泪呐喊穿透纸背，亦使李清照“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孤绝词意跃然眼前，最终将读者带入可触可感的历史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