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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是你的儿子啊”
■ 冯大庆
我的妈妈是一名退休教师。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她就像一块万能砖,学校哪儿有需要,就往哪儿搬。语文、数学等科目她都能教,并且年年都担任班主任。
初中时,她成了我的班主任。一次班会课上,她拿起一块抹布,轻轻蘸了点水,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随后拿起粉笔简单勾勒几下,立体感十足的标题便跃然黑板之上。那一刻,同学们都看呆了,而我心中充满自豪。
那时,她多才多艺:教工运动会上,她滑冰、打乒乓球都得了第一名;教师节,她为大家弹奏《土耳其进行曲》,惊艳全场;唱歌、画画、写字,她样样出色。在我心中,她无所不能,是我永远的骄傲。
妈妈75岁那年,阿尔茨海默病开始侵蚀她的世界。有个周末,我们一起吃午餐,她突然指着我的妻女问:“这两个人是谁?”我耐心地向她说明:“她们是您的儿媳和孙女啊。”她顿时乐开了花:“白捡个孙女和儿媳妇。”她笑着,我的心却酸涩不已。
起初,妈妈还能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有天晚上,她下楼时脚步迟疑,神色有些不安地对我说:“咱俩关系是不错,但你不能在这住,邻居会说闲话的。”我瞬间愣住,一遍又一遍解释:“妈,这是我的家,我是您的儿子啊!”可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坚决不相信。我打电话给远在外地的舅舅证明我的身份,但一切都是徒劳。
后来,妈妈好不容易妥协了,她同意我住在楼下,却怎么都不让我住自己的卧室,还认真地说:“这是我儿子的房间,里面有他的重要文件。”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中满是无奈——我就在眼前,妈妈却把我当成外人。
为延缓记忆消退,我常在傍晚陪她散步、同她聊天。或许是同样的问题我问了太多次,妈妈似乎提前准备好了答案。我问:“今天吃的什么菜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脱口而出:“西红柿炒鸡蛋、大白菜、排骨。”可我心里清楚,她说的一样都不对。快到家时,她问我:“咱妈身体挺好的吧?”我会耐心地向她解释。第二天,在同一条路上,她又问我:“你妈身体挺好的吧?”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
妈妈不再认识我了,有时候她把我当成老伴儿,有时候当成弟弟,还有时候当成同事。我常常忍不住问她:“我是谁?”她总是回答:“不是儿子,胜似儿子,是给我养老送终的人。”每当这时,我多想大声地告诉她:“妈,我就是您的儿子!”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这个曾为我解答无数难题的人,此刻却把“我是谁”变成最难解的题。
妈妈不认得我了,我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扎着。更让我揪心的是,她会频繁走丢,不止一次从家门口坐公交车到地铁站,然后又坐地铁去往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为了能随时掌握妈妈的行踪,我在家里装了3个摄像头,还给她买了定位手表。多亏了这块表,我的妈妈才免于迷失在城市角落。后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把她送到附近的老年康养中心,一有空就陪她,周末、节假日开车带她郊游。那些时光,是我们一家人的珍贵回忆。
2019年,我搬家了。新居门口就有一家养老院,为了方便照料妈妈,我把她接过来了。这里的条件确实不错,尤其是护工,认真负责。然而,妈妈对我越来越陌生,笑容里多了一点讨好、客气。我看着她,仿佛听到她在心底疑惑地问:“这是谁?他怎么对我这么好?”每每想到那场景,我的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妈妈去世已经4年多了。余华在《第七天》里写道,“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妈妈的音容笑貌,她的点点滴滴,都烙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