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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稻草
■王优
折过来,再折过来,顺着原来的折痕,折成一指长,最后抽了一根头子,顺手拦腰绕了两圈,从横线处插过去,结住。就这样,从钞票上拆下来的三根稻草,被我折成了小小的一束,像旧日磨坊压制切好的手工挂面,只不过是浓缩版的。
这一束稻草摊在手上,轻若无物,又似有千钧之重。去年的稻草,掐头去尾,留下中间最好的那段。稻叶大部分被撕去,剩下的小部分依然保持了糙粝,仿佛时间细微的齿轮,无声地咬合在生活的履带上。秸秆很新鲜,黄中带白,那是阳光的痕迹。
看着手上的稻草,看看茶几上红彤彤的百元大钞,我心里空茫茫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些钞票,就是用这三根稻草捆扎的。一根稻草将万元钞票拦腰绕了两圈,束得紧紧扎扎。另两根稻草各缚住一叠钱,扎了一圈,后又合起来扎在一起。
这钱是父亲给我的。前不久,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支支吾吾,说回去了再说。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前年父亲查出心脏不好,考虑到他年纪大了,没有施行手术,只是靠药物调理着——是不是问题严重了?“我嘛,还是老样子,你不要担心。”再三追问之下,父亲说:“有点小事,等你回来再说。”
周末回去,父亲还在地里除草。四季豆爬满了架,豆荚已有香签大小;豇豆蔓从四五片叶子里探出头来,寻找可以攀附的枝条。齐膝的玉米已经绿成了一片海。“爸爸,叫你莫做了莫做了嘛就是不听!”“我活动着还舒服些。”父亲有点喘,却分明是笑着的,“你看这些豇豆紧管插得栈栈(四川话,供藤蔓攀爬的枝条)了。”
午饭之后,父亲从棉被下翻出一件棉衣,从棉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这个你拿去——我年纪大了,这点东西就陆续分给你几姊妹。”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喉咙一下子哽咽起来:“爸爸,这……我……我……”
躺在塑料袋里的钱,就像一颗颗催泪弹,呛得我说不出话来。父亲一生勤劳节俭,一年到头,风里雨里都在田里地里。家里存粮不少,庄稼却是年年种的,不让一块田地撂荒。在吃穿上,他极度俭省。一双筒靴穿得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也舍不得扔掉。他极少上街,也从不下馆子。“现在生活这么好,家里的都吃不完,哪里就饿着了?”他常常给我们讲他少年时候的经历,缺吃短穿,日子真的苦不堪言。从师学医期间,一边学艺一边干活,走很远的路,挑很重的担子。因此,父亲对粮食特别珍惜,对如今丰衣足食的生活特别满足。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老农,父亲是如何攒下眼前这些钱的。也许是卖了牛崽的钱,也许是国家发放的高龄补贴,也许是粮食直补款,也许是逢年过节,我们给他的。除了必要的开支,他统统存起来,就像衔泥的燕子,一点点积,一嘴嘴凑,就想垒一个窝,给予儿女应有的庇护。
我不知道,走在人生边上的父亲,怀了怎样的心思,来筹划处理他平生的积蓄。我不知道,深夜的灯光下,父亲那粗糙的手指,是怎样捻着这一张张红色的钞票,一遍又一遍,然后抽了稻草,掐断,一扎扎捆起来。我只知道,这是父亲一生勤俭的证据。
这三根稻草,不过一拃多长的三根稻草,毫不起眼的平凡卑微的稻草,是钢针,更是金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拆下来,又小心折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永不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