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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馆
■张金刚
跟着导航,在后海的阑珊夜色里,穿越迷宫般的老胡同,左瞅右瞧,终于寻到那家有名的小饭馆。的确很小,夹在临街诸多门店间,极不起眼;但有招牌上“百年老号”的加持,瞬间多了几分仰慕与渴望。
我与友人推门而入,店面狭小,上下两层。一层正对门是柜台,旧式彩电播放着京味儿十足的《芝麻胡同》;杂七杂八的货品与食客围坐的餐桌,显得拥挤而嘈杂。我问店家有何特色,是何口味?店家一句“就是老北京味儿”,底气十足。一楼没地儿,我俩攀着陡狭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又是扑面的饭香与嘈杂。果然老字号儿,五张餐桌皆已满员。恰好靠窗一桌客人起身要走,我俩才得以落座。
热情的大姐递上菜单,紧着收拾。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好友点了京味卤煮、炸咯吱、炸灌肠、酸辣瓜条,外加两小瓶二锅头、两碗北京炸酱面,要我饱尝地道“北京味儿”。菜、酒、面陆续上桌,拍照即食。做法、味道着实正宗,菜中透着老北京人精于烹煮的烟火匠心,酒中透着老北京人火热泼辣的情怀禀性,面中透着老北京人豪爽融合的市井日常。窗外春风和暖,玉兰飘香,人来车往;馆内边吃边喝,边聊着北京与家乡、曾经与当下,那叫一个爽快。
这味道、这体验、这情调,令我一次邂逅,便着迷并深爱。以至此后,我又与专程来北京看望我的同学好友和学生,数次前往这家小馆,将美好留在了舌尖与心头。这般接地气、抚凡心的小馆,在偌大北京,应该还有很多。它们以最低的姿态、最真的味道,接纳芸芸众生,丰富着无数食客的城市记忆。
将小馆及其印象说给好友听,顿生共情。他说,他在北京,钟情于东城的张记卤煮老店;在太原,钟情于市民、民工最常光顾的刀削面馆;在保定,钟情于胡同里并无名气的驴肉火烧小店;在西安,钟情于老城墙根儿一家很小的羊肉泡馍店;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一座城的好感与记忆,都在街边最寻常、最烟火的一粥一饭之间。
我深以为然,并有着更切身的体悟:小馆有最合大众肠胃的平民美食,还有最真实的朴素生活、最真挚的人间情感。我最怀念的还是二十几年前求学时,学校所在的西下关街路边小馆里,最廉价的那碗豆浆、那份凉皮、那套煎饼馃子。坐在小馆里,不管吃的是啥,仅一口,眼前恍然皆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我周围的他或她,还风华正茂,青春年少。
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食,我对自己长期生活的小城,始终有着最深沉、最长情的眷恋。其中,很重要的一份眷恋,来自隐在小城中的那些小馆,来自它们给予我的那份熨帖与温存。
城中心有家玉米面疙瘩馆,开在旧城七扭八拐的胡同巷里,已有二三十年。小馆主打当地人最爱的那口金黄喷香的玉米面疙瘩。铁锅里搅好,再搭配韭菜、鸡蛋、腌肉丁儿一炒,佐以芥梗丝黄豆、芹菜青辣椒、糖醋白菜心等小凉菜,及自制凉肉、浇汁豆腐、干煸豆角、铁锅乱炖、腌肉土豆片等家常菜,吃罢来碗玉米面糊糊或杂粮粥……嗯,是农村老家、儿时的味道。故而,光顾者众,开得也长久。
小馆主人是位酷爱丹青的大姐,忙碌之余,便在书房挥毫泼墨。诸多花鸟小品跃然纸上,与小院鲜嫩的花花草草一起,为小馆平添了些许诗情雅趣。因此,小馆也成为小城书画爱好者切磋交流的场所。我也常来,除了赏画,更多是为填饱我那被加班整得“咕咕”乱叫的肚子。那段初涉职场打拼的岁月,疙瘩小馆给了我最大的慰藉,从一身疲惫入小馆,到满血复活出小馆,我最初的模样,小馆都记得;我也时常回小馆坐坐,重逢曾经的自己。
登高赏景,下得山来,已是饥肠辘辘。我喜欢一个人,在无边景色中穿行,独占一座绚烂青山;更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家熟悉的牛肉拉面馆,静享一碗拉面的馈赠。硕大的黑陶碗里,绵长顺滑的面条团在喷香乳白的牛骨汤中,配以卤煮牛肉片、翠绿香菜段、红艳辣椒酱、香酥花生米,用筷子一搅,一挑……嘿,绝对有料!“呼噜噜”吃完,腹饱肚圆,浑身冒汗,足以掸落一身风尘,称得上是对自己的最佳犒赏。老板娘送一句:“欢迎再来!”我回一句:“一定再来!”的确,也一定会再来,还是一个人。
“月下小酒馆”开在老街之外、老树之下。我去过几次,琳琅满目的坛装酒,任人选;木桌、木凳,小酒壶、小海碗,大骨头、精菜系,极简亦有品;与好友聊着知己话,情感亦在小酒的助燃下升温至深。其实,这小馆还有专属我的故事:小馆所在的小院,曾是我20年前和妻子结婚时租住过的。格局没变,坐在当年的“婚房”里静饮,一杯敬月光,一杯敬过往,一杯敬希望。饮罢,按小馆倡导的那样,“好好吃饭,认真生活”。
年龄渐长,在外吃饭的确少了,更愿简单一餐。巷口那家没有招牌的馒头馆的手工馒头,我认为是小城最好吃的。下班路过,我被馒头的清香“招呼”进店:“来两块钱的。”“好嘞!”男主人轻声细语,谦和有礼,麻利地取出4个,装袋,弯腰递给我。有时,女主人看店,常在等待客人的空当,捧着我主办的杂志在看;我很欣慰,承诺她出了新刊一定送来。过年,我会在小馆订两笼点了红点的馒头,送给父母。好些年了,小馆的家常馒头,撑起了如我这般许多小城居民的寻常日子,定是有了感情。
没有什么情感,比构建自己身体的美食,来得真切,来得刻骨。且那味蕾上回味无穷的记忆,大抵来自街头小馆,一口粥、一碗面、一张饼、一杯酒,就可留存一段故事,点燃一腔情怀。
小馆很小,隐在城中,不声不响,不温不火,静静地存在着,一天接一天,伴着我们的日月晨昏、三餐四季。对小馆的热爱,或许有千万种理由,也或许根本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惟愿,我在,小馆也在;我不在,小馆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