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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菜往事
■成健
咸菜对贫困时期庄户人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四五十年前,走遍里下河平原上的乡村,哪家没有一两只咸菜缸或咸菜坛子,简直无法想象。
我生长在苏北的一个村子,20世纪80年代初去镇上读高中。大部分同学来自四乡八村,一般要求住校,周末方能回家。几乎所有住校生都必备一只咸菜瓶子,瓶子也不太大,多数是用酱菜、腐乳、麦乳精等吃完以后的空瓶子,洗洗干净,甩干水分,就可以装咸菜了。
从坛子里抓出几把咸菜来,挤去盐卤,往瓶子里面塞,塞得紧紧实实的。除了盖子,还得剪下一块塑料膜,蒙在瓶口用细绳扎紧封好,带到学校。一天三顿,学校食堂里的菜分量本就不足,又常常舍不得花菜票买,很多时候就靠咸菜顶过去了。周五回家,空瓶子一起带回;周日晚上再去学校,装满咸菜的瓶子也一起带上。周复一周,年复一年。
有个中学同学,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父母除了书钱学费和最低的伙食费外,能为他提供的,也就是咸菜萝卜干了。一次他照例周末回家,临返校的时候,他瞥见母亲在锅屋里给他准备咸菜,母亲一边往瓶子里揣咸菜,一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他赶忙闪身躲开,没让母亲觉察。他后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下海经商,赚了钱发了财,却不止一次跟我提到,他当年吃的咸菜里有母亲眼泪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同学没有细说,我想一定有些苦涩和辛酸,但还包含着一份绵厚的慈爱。
那时中学的集体宿舍,上下铺的木床排得挤挤的,十几个平方住八个人。宿舍里通风不好,空气很难闻。那天是星期一,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有个同学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假在宿舍里休息。可能是休息了一会儿之后,身体好些了,就利用这个时间整理自己的纸箱,一不小心,咸菜瓶子滑到地上打碎了。
下课后我们回到宿舍,忽然闻到与平时不同的气味,一股浓浓的咸菜味充满了整个宿舍。我感到奇怪,正想问个明白,我上铺的同学向我们摇摇手,意思是别吱声。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先前请假的那个同学和衣睡在床上,脸朝墙,他床边的地面上,看得出有一摊咸菜卤汁留下的印渍。
后来的几天里,那个同学一如既往地就着咸菜吃饭喝粥,只不过他失去了咸菜瓶子,洒在地上的咸菜被他拣去玻璃渣子,装到了一只小塑料袋里面,大概没有洗过,大概也顾不得地上的灰土混杂其中。但那件事情,他自己没说,别人也不提。
人艰不拆,这个词语过去没有,但这个道理早就有了。
在20世纪中叶往前的漫长岁月里,咸菜是清贫生活的标志,是人们一天三顿无奈的依靠。绝大多数时候,咸菜孤单单地装在碗中,没有搭档,没有调料,要么从坛子里现抓现吃,要么在饭锅里炖一下。偶尔抓一把加水烧汤,正如汪曾祺介绍过的,暗绿色的咸菜汤咸中带酸,“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如今,生活条件变好了,唯有仍在乡间生活的人家,想必每年还在腌咸菜。苏北的一些小面馆或粥铺,咸菜也是必备的。小小的酱油碟子里,盛着黄褐色的咸菜,切得很细,有的用油炒过,有的还加了点生姜、辣椒等配料。
这碟咸菜,与过去天天吃、顿顿吃,以至于吃得厌烦的咸菜相比,其实没有多大区别,但现在,居然有点爱吃,有点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