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怜故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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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怜故乡水

■张金刚

烧一壶来自故乡的水,泡一杯茶,那滋味远非一个“香”字可以形容。在一杯接一杯的品味中,工作,闲读,写字,静坐,便因这水而与故乡血脉相通,融为一体。

抛却那方水土,离乡客居近20年,仍喝不惯城里的水,总感觉寡淡无味,特别是瞅着壶底、杯底一漾一漾的水垢,更让我怀恋甘甜清澈的故乡水,且似乎愈到中年愈怀恋。

庆幸没离乡太远,只消个把小时,便可往返装回大桶小桶的故乡水。想来,已近10年。时常遇见同样回村取水的故乡人、进村取水的外乡人。故乡水从未忘记我们,也不会排外。

杵在老家门前的水管看见我,应是跟我看见它一样欢喜,不然怎会一打开水龙头,便铆足劲儿“哗哗”喷流。喝一口,甜,爽。我逗趣父母:“你们真是太奢侈了,除了做饭,拿这么好的水洗衣,浇菜,浇花,喂鸡,洒院子。”他们笑笑:“一直这样呀!”院里的衣服、蔬菜、花、鸡,貌似也在笑。

父亲说:“这泉水来自远山一道沟谷,在村中山顶建了水塔,水好,水足,可方便了!”我按照父亲描述的方位寻过水源,在一座山下,水泥板盖了起来,又蒙了砂土,未见其真容。极力回想,这里曾有一眼上好的山泉,种地的、割柴的、捉蝎子的、放羊的及放的羊,还有我,都喝过。山泉日夜不息,淌成了小河,聚成了池塘,滋润着丰茂的水草、丰收的庄稼。

寻泉,我本是欢欣的,却慢慢失落起来。那泉被引走,周边的泉眼也不再汩汩涌漾,蒙了枯草和水藻,想必已无人问津久矣。小河成了细细的绳索,池塘成了浅浅的死水,零星耕种的地块儿也不求及时浇灌,靠天收就行。没了山间小河的汇集,村中主河也没了活力,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像极了衰老的村庄。

往前推30年,也就是我的少年时代,那可是另一番景象。

主河没名字,暂且用村名唤她“苍山河”。苍山河发源于村北两道山谷的山泉,一路向南,一路汇泉,终成泠泠清溪。骤然而来的夏雨将河道冲宽、河床冲软、河水冲净,我们穿着凉鞋,挽着裤腿,或顺流南下,捕捉从水库游上来的鲤鱼、鲶鱼;或逆流北上,拣拾从山间冲下来的美石、铁石;或扎在河里,和乡亲们一起用磁石吸铁砂卖钱。夏雨匆匆来匆匆去,当河水恢复平静,我也该开学了。顺河向南,上过小学;再向南绕过水库,上过初中;终被苍山河送出了大山。

苍山河上中下游都按地块儿分布,筑起了大大小小的塘坝10余座,几条支流上也有。庄稼灌溉密集的时期,全村近百户人家,排班儿放水或引水浇地,看着满满一塘坝水如小龙般顺渠蜿蜒入田,似是听到了庄稼喝水拔节的声音,心里甭提多畅快了。遇上大旱年景,我还曾和父亲一起夜间看过塘坝,以防别人“偷水”。村里时常因浇地引发争吵,大打出手的也有。人们闹人们的,河水只管浇灌,浇了这家浇那家,浇了玉米浇菜园,养活着全村人。

村中心有一口井,是全村几代人的命脉。无论春夏秋冬,水位总在那儿。水井有两个最热闹的时段:一个是一日三餐前,乡亲们说说笑笑、陆陆续续来挑水,挑回去入缸入锅,做出喷香的饭菜,等着回家的人。一个是腊月忙年时,乡亲们在井边打水洗衣服,杀鱼,宰鸡;挑水做豆腐,蒸年糕,蒸馒头;一天下来,水几乎被挑完,第二天又储到原水位。我尤爱这口井,因其记得我趴在井边做的鬼脸,记得我打水挑水时青春的模样。

后来的后来,冲出铁石、铁砂的北山上,开了一段时间的铁矿,有的泉眼被掩埋,有的出水减少。苍山河也不知是从哪天起瘦下来。是从开了铁矿,损了水脉那时?是从顺着河道修那条柏油路时,毁了塘坝、窄了河道开始?还是从送出去的乡亲越来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老,不用那么多庄稼地来养活的时候?我想苍山河定是在落寞中一天天憔悴下去的,就像我的父母及他们的伙伴们的憔悴一样。

憔悴是必然的。好在乡亲们寻到那眼山泉,经过地下管道,引至仅剩的十几户村民家门口,不用再拖着年迈的身体辛苦挑水就可喝到甘甜的山泉,让老井也跟着休养生息。

我羡慕父母他们尽可奢侈地享用山泉,而我用水桶装了,经几十里运至小城家里的水,要用上一周,便格外珍视。煮沸直饮或泡茶;用来熬粥、炖菜、煮面、蒸米饭、榨豆浆;用来和面包饺子、擀面条。妻子还用山泉泡她的宝贝玉镯、翡翠吊坠,能否真如她所言会更水灵、滋润,我姑且相信。

故乡的蔬菜、粮食、果子皆“喝”故乡水孕育长成,滋味地道,营养丰富,鲜香甜美。父母也力所能及地种着,养着,并以此为“饵”,“诱”我回家。

说与身在大城市的朋友听,他们竟也羡慕我的奢侈。细细想来,有水在,故乡就在;能常回故乡,喝到纯天然的山泉,吃到绿色、儿时的味道;特别是源自深山、曾给我血肉、知我来处的故乡水,再次建构、融入、滋养我这行走于凡尘俗世的血肉之躯,真的感觉身心舒畅、温润、平和、有力量了许多,可不是一种奢侈、一种幸福吗?以至于出差远行,我都要装上一杯故乡水,方可一路安然。

又一个周末回乡,见先前慢慢盖起的新房住了人。我进院拜访,原来是离开故乡几十年的一位本家姑姑,又搬了回来。在生机盎然的庭院菜园、花圃边,她泡杯茶给我:“虽然咱村没以前热闹、有生气了,但我就想回来。想念咱故乡的水几十年了,真甜!”

我静品一口,似乎品出了其中滋味。仍怜故乡水,清净伴余生。姑姑想念的,何止这一口水?其实,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