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风去风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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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风去风依然

■刘少勤

我的启蒙老师姓邓,一位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小学民办教师,他不知教师资格证是红皮还是绿壳,更不知何为职称级别,但他是家乡老幼嘴里和心中的“老先生”,也是倍受后人崇敬的“大先生”。

邓老师在三四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只教过我小学一二年级语文。那时我一个七八岁的乡下娃子,心智蒙昧,满眼都是土坷垃、山野和天空,常想象着天上飞翔的鸟儿会猝然落地,被母亲红烧成我碗里的肉,根本捕捉不到老师目光里的严厉和柔和,但我始终记得邓老师的模样:花白的头发、皱纹、烟牙、驼背,因掉了几颗门牙说话跑风漏气的特别声音,以及和邓老师相处的一些场景。这些记忆不管岁月如何冲刷,都深深镌刻于我的脑海。

调座位

我是七岁多上小学的。回想那时上学,奇怪得简直不可思议。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新生以九岁居多,有留级老生,有中途辍学又重新入学的,还有少数从二三年级降级“回炉”的,他们差不多都是十岁以上了。个子高矮悬殊,我在班上是小不点,不少男生足足高我一头,就连大多数女生都是俯视我,操场站队时我一直是“排头兵”。学校不配备课桌椅,都由学生自带,教室里的课桌椅凳样式各异,高矮有别。我的课桌和凳子是哥哥们用剩下来的,他们打小就身材高大,当时请木匠加工就是大一号的,规格跟我完全不匹配。

学校排座位,按惯例依照课桌椅高低来排列。我带的桌凳明显是长腿高脚的,自然被排在最后一排。上课时,袖珍型的我端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就像一只顽皮小猴吊在高高的树枝上。因居高临下,上课时有谁咬个手指头,有谁擤鼻涕,有谁传个纸条,都尽收眼底。45分钟里,我真正看黑板时间不会超过10分钟,其他时间都在“看戏”,时不时哑然失笑。上了两三个星期的课,我会背的课文,一直停留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前太阳升”那句,邓老师说我对天安门太有感情了!

终于有一天,邓老师将我从最后一排安排到正中最前位置,在老师眼皮底下,我每天“看戏”的生活终于结束,我也终于开始了学习生涯,不久当上小组长,还当上了学习委员。有个星期天去供销社买盐,正好碰上邓老师与村里人聊天,“这小家伙是学习的料,字写得跟板刻的一样!”这是邓老师的声音,尽管跑风漏气,但很响亮。

家访

那时家访很有仪式感,往往是学校领导或班主任带着任课老师结队而行,他们穿着白色或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在田埂路上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田间劳作的汉子都直起腰来观望。到了学生家里,老师们将自行车支起,一溜排在打谷场上。那场景引得左邻右舍的孩子怯怯地盯着看,大人们也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期盼着有一天老师们会来家访。印象中,家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老师正式来家访过,姐没上过学,仨哥哥上学也是时断时续的。父亲却断定,老师肯定会来家访的。母亲有点窘,来了怎么招待呢,至少得宰只老母鸡。

一年级过去了,校长没来,老师也没来。

二年级第一学期过去一半多了,还是没来。

寒假前到校领成绩单,考得不错。邓老师将我拉到一旁,说张校长要去家访,晚上准备在你家吃饭。我撒腿就奔,兴奋地告知爸妈。父亲抡起扫帚,打谷场上尘土飞扬。母亲喝住父亲:“不扫了,快帮我宰鸡!”竹林里鸡飞狗叫时,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是邓老师。我们没逮着鸡,空着手跑出竹林。邓老师递给母亲一只土布包,里面有一刀猪肉,一瓶酒,还有几块豆腐。他急匆匆离开了,说待会儿陪校长他们一起过来。

傍晚5点光景,张校长、邓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来了。张校长给我发了奖状,摸了我的脑袋。冬天天黑得早,父亲在堂屋里点了两盏煤油灯,亮堂堂的。桌子底下架着炭火,张校长脱下袄子,灰色毛线衣有几个洞。父亲请来曾是新四军军官的大伯父陪客,他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活。

晚饭时,一桌子菜,张校长他们没吃什么,倒是给我夹了不少肉。父亲平日滴酒不沾,这天却轮番敬酒,一会儿就把自己灌醉了。

离开时,张校长和邓老师他们每人递给母亲两元钱,说是饭钱。那时的两元钱,差不多可以称3斤猪肉了。母亲急得涨红了脸。校长说这是纪律,不能违反。大伯父紧紧握着张校长的手,好久才松开。

最后一面

初二那年暑假,父母为了锻炼我,让我跟着姐夫做点小买卖,就是将外地水乡的小鱼干贩卖到山区。

那天中午,我挑着两袋鱼货,误打误撞跑到邓老师的庄子,竟然还在他家门口高声叫卖。师生相见,我高兴又紧张。邓老师老了,背更驼了,脸色却不大好看。他问起我的情况,我一一汇报。他说:“男孩子要吃苦锻炼,但不要误了学习正事。” 他一再叮嘱我要有志向,早日走出山沟。我不住点头。

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几位叔子婶子拿着袋子、箩筐过来了,你一斤我两斤地,将两袋鱼干买得一干二净。原来是邓老师让老伴到庄子里帮我推销的。邓老师的老伴也称了两斤,当众付了钱。邓老师当着大家的面,不住地夸我,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临别,邓老师递给我一顶草帽,让我挡挡烈日。在他家门口拐弯处,我回头,邓老师佝偻着腰,倚靠着门框,看我消失在田间小路。

开学后不久,传来噩耗,邓老师走了。那天我们相见时,他已是癌症晚期。

“这小家伙是学习的料,字写得跟板刻的一样”“男孩子要吃苦锻炼,但不要误了学习正事”“这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若干年后,邓老师经意不经意的话语,常常在耳边回响。在我后来的学习路上和现在的教育工作中,身后似有鞭子扬起。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风来风去风依然,山水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