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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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开口

■何远

大舅家原来住在海安沙岗,后来又搬回泰县泰宇。20世纪70年代,大舅逢年过节一般不来我家,每到深秋初冬他都会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大舅那时五十多了,硬短发,黑白夹杂,古铜色的脸庞,额头满是皱纹,一双大手也很粗糙。他的双眼有些浑浊,说话时会凝视着你,不知道是为了看清楚你,还是为了让你记牢他的话。

因为父亲外出工作的关系,家里平时没有壮劳力,妈妈就会请大舅来帮忙做点活。一是把家前屋后的树木修剪一下,既有利于树木生长,修剪下的树枝劈好晾干还可以作为冬季柴火。二是为猪圈编两席草帘,挂在圈门上冬天挡寒。一般舅舅忙他的,不说话。放学后或星期天我会在一旁陪着,也不说话。

一天,大舅问我:“你哥哥在部队上做什么?”我答:“在部队修械所。”大舅又说:“在炊事班好。”我心想如果在部队入党、提干,或学点技术,转业或退伍后还可以奔个好前程。而大舅定定地看着我,顿了好一会儿说:“可以吃得饱饭。”

后来,大舅老了,不怎么来,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兄偶尔会来。我妈当然知道他的来意,想请我爸帮他介绍个工作。大表兄三十多岁,来了也不说话,转到屋后,只是发呆,喊他才回来吃饭。妈妈叹息,这样如何找事做!

大舅家的表姐来过一两次,她是盲人,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向导。那天我见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女子向我家走来。但在一百来步外停下,女子从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条裤子加在罩裤外,然后大喊姑妈姑妈,我妈应声出来,见到他们母子,喜出望外,拉着表姐问长问短,又夸小侄孙可爱。过后,我告诉妈妈表姐临到门口加上新裤子一事,妈妈沉默了一会说,新加的裤子怕是借的,穿脏了还人家不好。我又说那小孩吃相不好。妈妈对我唬着脸,解释说,盲人又看不见,怎么管教?

上世纪70年代末,已经不常来的大舅又来了,托我大姐夫帮忙买些砖头回去盖房子。他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千来块钱,一叠子10元面额的纸币。钱是旧的,也不整齐。姐夫在桌子上把钱理好,桌上竟落下不少霉灰。我心想,这钱大舅和舅妈该是攒了多长时间!

大舅不识字,手却很巧。支起木架,一组绳子,拴着砖块,交替编进柴草。他编的草帘平整,紧实,不透风,帘子边收得也很干净。除了用稻杆编草帘外,他还到河边割些荆柴回来编,这种帘子结实耐用还抗风。舅舅干活的时候照例不说话,只有拿取柴草和编草入帘的沙沙声。我在一旁看,也不说话,但并没有用心去学。

有次,妈妈从生产队劳动回来,悄悄问我:“跟舅舅说啦?之前他盖房借我们家的钱什么时候还?”我回答说:“问了。舅舅没吭声。”过了会儿,妈妈说:“明天你再问问吧。”第二天,我告诉妈妈,又问了舅舅,他还是没吭声。

其实,我压根一次都没有问。白天舅舅一声不响地编草帘,我只在边上一声不响地看,我也不知道怎样开口问。

40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常想起那时沉默的舅舅和沉默的自己,想着生命中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究竟如何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