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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乡食事
■吕新平
湖乡把所有的菜都叫“咸”(读如“韩”)。吃了咸,干活才能使上劲。在许多菜里,韭菜不怕油,也不怕盐。少油的韭菜不爽滑,少盐的韭菜提不出鲜味。清炒韭菜,朴素而便捷。地里割一把,洗洗切了就能下锅。韭菜炒青椒,在韭菜的荤香里添加一丝辣和青味,口感瞬间复杂起来。韭菜炒鸡蛋色泽好看,青绿配着金黄,像池塘里盛开着大叶睡莲,让人食欲大增。然而鸡蛋不常有,农家养鸡,就盼着鸡生蛋换点油盐酱醋。常有的是韭菜炒百叶,配色好看,豆香和韭香融合,而且扛饿。在以前,还有什么比扛饿更重要的呢?
扛饿的还有毛豆。毛豆在少年的时候就跟韭菜在一起了。嫩绿的豆衣,圆嫩的身形,散在一团绿色里,仿佛是在丛草中的遗珠,润润地闪着青瓷般的光。单纯韭菜作食,三两下便一扫而光,然而吃毛豆要一粒一粒地夹。小孩子夹不稳,毛豆一不小心落在桌上,只好捻着吃;要是落到地上,引来一群鸡啄,还要费力和鸡一番纠缠。吃饭多了环节,小孩子吃饭慢了,大人吃出了趣味。旧时农家日子苦,餐桌上就那么几样。一番心思在菜蔬的组合上,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韭菜跟黄豆最终相遇在罐子里,不知道它会不会觉得委屈。在上古,韭菜是跟羊羔出现在供桌上,用来祭祀先祖和天地,是出现在诗词里让人赏心悦目的。哪怕在《随园食单》里,也要跟蛤配在一起,谓之“蛤划”。然而此刻,却盘曲在罐子里,跟老年的毛豆——黄豆打交道。韭菜切长段,黄豆锅里炕熟。罐子里,一层韭菜,一层黄豆,一层薄盐。压实,密封半月。半月里,脱水的黄豆吸食了韭菜里的汁水和盐分,显得饱满鼓胀,韭菜变的干瘦,但是,韭香因为盐分显得更加浓烈。在寒冷无鲜蔬的季节,韭菜豆子是下饭的美味。
跟韭菜一样命运的还有苋菜。苋菜有青红之分。陆游诗云:“石榴萱草并成空,又见墙阴苋叶红。”他见的当是红苋。苋菜可以炒食,也可以汤食。炒以独为主,也有和粉丝混炒的做法。粉丝吸食苋菜的汁水,粗壮,红艳,口味鲜美。汤食可以加鸡蛋辅之,色味俱全。
刚到苏州的时候,发现市场上卖的苋菜都带根。一把苋菜,买回去挑叶剪根,所剩无几。湖乡摘苋菜只取茎叶。苋菜在地,掐去长得茂盛株上的茎叶,回去洗洗就能下锅。那些长在地里的苋菜,继续开枝散叶。
在湖乡,苋菜还有一种特别的吃法。秋风一紧,苋菜便老了。取其杆、茎,洗净。切段后放在白开水里浸泡一日,再风吹日晒,以沥干水份为宜。放入罐中,码上大盐,封口。大盐是粗盐,咸味重。过三五天后,注入冷开水,浸没为宜。再过三五天,苋菜杆子就可以食用了。
经过盐水浸泡,苋菜杆变得金黄,体格也膨胀了不少。至今,我的味蕾深处依然会飘散苋菜杆子的臭咸鲜香。刚入口,一口浓重的臭味直冲脑髓;再一咀嚼,杆上纤维撕裂,组织迸发出厚重的咸鲜,萦绕在口腔。这个时候,即便是最寡味的白粥,也能喝上好几碗。很多地方的人都会喜欢吃点臭味。比如长沙的臭豆腐,徽州的臭鳜鱼,老北京的豆汁儿……湖乡的这道小吃咸臭鲜并重,把食材利用到了极致,确实罕见。
最近,我常常想起曾经的故乡食事,那些菜蔬的组合和滋味深入记忆,形成一个人舌尖上的习惯。每一种食物背后都是先民曾经的生活,不同的食材组合里也能看得出精细,这些生活的滋味层层累积,就演化成厚重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