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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事
■王优
那只黄猫,是四叔家的,但它常来我家,也吃食,也捕鼠。它一来,柴草堆里、衣箱上、房梁上,窸窸窣窣、令人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吱吱声便销声匿迹。如果几天不见黄猫的影子,那声音又猖狂起来,扰得人心烦。饭桌上,父亲就会问:“猫呢,咋这么久没来了?”
父亲不喜欢小动物,对猫却是例外。他常常从碗里拣出几块小肉,或是夹一筷子挂面,放桌下的碗里,“喵喵喵”,唤黄猫来吃。黄猫吃罢,拱拱背,“呼噜呼噜”几声,不见了踪影。有时,它蹭父亲的腿,对着他,“喵呜喵呜”。“还没吃饱吗?”父亲念叨一声,再夹一筷子面,或者再给猫一些拌了菜汤的饭。
祖父生前,亦是舍不得猫的。他坐厅堂里看书,那黄猫伏在他脚边。只一会儿,他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呼噜声自他张着的嘴里很有节奏地响起。黄猫呢,不知啥时跳上了膝盖,蜷缩在翻开的书页上,也打起鼾来。祖母见了,笑一声:“你这地方选得好哇!咋不爬头上蹲去……”猫“喵”一声,逃遁不见。祖父睁开眼,望望猫逃走的方向,微微一笑,推推眼镜,看起书来。
夏日,祖父把凉竹椅搬到槐树下,掏出旱烟袋,慢慢掐焦糖色的烟丝,装一锅子。“哧!”红色火柴头在黑色火柴盒侧面擦起一朵小火花,木柴与硫磺燃烧的气味里,祖父嘬着嘴,猛吸一口,烟叶的气味弥散开来。明明灭灭的烟火里,脚边的黄猫忽然“哧溜”一声,爬上了槐树,惊得白头的画眉扑棱棱飞向院外的香樟树。有时,它在槐树里蹿,捉蜜蜂,抓蝴蝶,弄得花呀叶的纷纷而下,掉在祖父头上身上,他也不管,仍慢慢吐他的滋味悠长的烟圈。玩厌了,黄猫冲下来,蹲伏着,看阳光里的烟圈忽大忽小变魔术。突然一跃,扑向烟圈。青色的烟圈飞呀飞,叶子烟的香和槐花的香在半空中短暂融合,消散。
有一次,祖父洗漱完毕,立在阶沿上,看院坝边满树李花胜雪。只一瞬,他一头栽倒下去,像失了根翻了兜的树桩,直直倒在阶沿下的泥地上。“喵呜”一声,黄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了,围着他,“嗷呜嗷呜”,孩子似的,跑来跑去地叫。半晌,祖父睁开眼,他问:“我这是在哪里呢……”
陆游写道:“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风雨大作之时,诗人内心愤懑无人可闻,唯与猫共处一室,相依相偎,心中块垒仿佛一时放下,暂得忘忧而喟然。“生前旧童子,伴我老山村。”猫俨然成为诗人寂寞生活的安慰和精神寄托了。
祖父故去后,黄猫常常出没于院后的田间阡陌,那是祖父生前常去的地方。它也很少来我家了,来了也少吃食。眼神懒散,皮毛蓬乱又黯淡。父亲叹息:这猫也老了。没多久,便再不见它的影子。
有一天,两个小侄子在山梁上的柴草堆里,发现了黄猫,僵硬的躯体蜷成一团。少年们惊叫着,看了好久,用竹筐装了,拿了小锄头,埋在河边。潺潺流水声里,小河愈来愈小,小树愈来愈大。不知清风明月夜,蜂飞蝶舞时,树下的黄猫会不会蹿到浓荫里,染一身柏香,摇落几颗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