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又在一枚一枚地数她的硬币了。那些硬币被母亲的双手反复摩挲，经年累月，已显得润泽光亮。每一次抚摸，母亲总要停顿一次，目光凝视着远方，满脸喜悦，似乎在努力搜寻岁月深处难忘的往事。

我小时候嘴馋，看到别人吃美味时，不自觉地会露出傻傻的神态。一旁的母亲看在眼里，她反复叮嘱我：“人家吃东西时不许张望，我们家也有。”说着，她会摸出一个硬币，让我去买小零食吃。打那时候开始，我就发现母亲手里好像有特别多的硬币——买其他物品时，母亲不用大额钞票，都是用零碎的硬币。

上小学读书，哥哥与我在同一个学校。由于家里经济窘迫，每学期父亲总要去找我们的班主任商量减免学费。缴学费时，母亲总是在一只袋子里放上一堆硬币，由父亲拎着送到学校。减免的学费退回来，父亲摊开手，是几张小额的纸币。

直到我上中学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硬币。勤劳的母亲没有固定的工作，于是她在街上摆个摊子，做油炸臭干的小生意。收到的多是硬币，给出的也是硬币。

有一年秋季开学，母亲大清早又拎着一只小袋子叫我去缴学费。我傍晚回家，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弯腰数着桌上一枚枚满是油渍的硬币。那一刻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年我和哥哥的学费、家庭的各种开支，是靠着母亲一个硬币一个硬币攒起来的。勤劳节俭的母亲，为家人撑起一片“晴天”。

后来，母亲的年龄渐渐大了，我带她到江南享享清福。哪知过了几年，她竟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眼前的事情全部忘记，却对我们幼年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冬季的一天清晨，我刚睡醒，家中不见母亲，寻遍小区都未见她的身影。保安告诉我，似乎在楼底的停车库里听见奇怪的笑声。

我飞奔而去，看到母亲赤着双脚，身穿薄薄的睡衣，拎着一小袋硬币站在水泥地上傻笑。那一刻，我的泪水涌了出来，不禁连声呼唤：“阿妈快回家，你不冷啊！”母亲没有回答我，要去数硬币，被随之而来的家人一起搀扶回家。

回到家，母亲又安静下来。我刚想出门上班，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举起钱袋认真地问我：“这里的学费够不够？”说完，她仿佛又沉浸在从前的时光里，数起了一枚枚硬币。

我不禁想起刚参加工作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在江南上班不久，又考上了成人高校。暑期回老家看望母亲，她非常高兴，逢人就夸我考上大学了。

回江南前，母亲交给我一些大袋子和小袋子，里面装满了地方土特产和自家种的蔬菜。接着，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卷报纸包好的硬币塞给我说：“拿着拿着，防止学费不够。”我连忙说：“阿妈，这些钱你零用好了，我已经参加工作，单位发工资啦！”两人推来让去，一不小心“哗啦”一声硬币滚落一地。

母亲慌忙蹲下身，把硬币一一捡拾起来。看着她佝偻的身体和粗糙的双手，散落在地上反射油光的硬币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我默默地蹲下身来，和母亲一同捡起硬币。这些小小的硬币，是母亲风里来雨里去，一块一块辛苦挣来的，里面凝聚了母亲对我们子女的期冀。

最后，我还是把那卷硬币塞回到母亲手里。

去年母亲去世了。收拾她的遗物时，我发现她竟然仍保留着那卷用报纸包裹着的硬币。如今，我没有舍得用去那些硬币，一直珍藏着，因为我还能感受到里面有母亲温暖的呼吸。那些闪耀着母爱光泽的硬币，照亮着子女的前程和人生，也是我一生中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