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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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场

■马军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七爷走在长满青苔的巷道上,脚下一打滑,身子一个踉跄,影子在地上抖了好几回。岁月无情,风霜催老,七爷腰身佝偻,右手夹着一个装着脏衣裤的木桶,慢慢往码头边走。自去年那个秋天的夜,老伴一觉睡下去没能再睁开眼,他就开始一个人打理自己的生活。

七爷的木桶里除了衣服还放着挤好牙膏的牙刷与褪色的毛巾,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在码头洗脸刷牙。牙膏是云南白药牌,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每年节日,儿子都会带好几条回来。七爷小心地蹲在码头上,满眼是绿——浮萍是绿的,水草水花生水葫芦是绿的,河水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碧青。他慢慢吞吞地搓洗着灰不溜秋的衣裳,像在与自己的时间软哒哒地对峙。

小河对面是公路,路两侧的树长了15年,七爷看着它们从弱不禁风的小树苗慢慢变成了参天的模样。公路上车子来来往往,特别是新添了城乡公交,绿色车皮与这仲春浓密的树荫几近融合,因为这车极富规律的来到,这村子的名字也被频频唤起——渔场。

车上经常有人透过窗子朝着这座小村庄张望。这村庄的房子,青砖黛瓦,偶尔还能看见一两股炊烟在空中纠缠盘结。村子巷道里的行走总是缓慢,时间在这个叫做渔场的村庄慢下来,不急不躁不追不赶,一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河里有簖,青竹与绿网搭建了诸葛先生八卦阵的雏形,网绳上、青竹上已然长满青苔,阳光摞在上面都有点打滑了,鱼儿钻进去,却是越挣扎越无法自拔。

鱼在,拾取的人呢?有心人或许会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用一根破竹篙撑着条半吨的小水泥船在河中央——这是七爷下水了,他总是隔个三五天才收拾一遭。年岁大了,生活也就简单了,捕鱼的野心随着力气一同消退了。在河岸还有一张小罾,像一只朝着小河攫取的大手。可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没有这个精神气去拾掇,能捞些鳑鲏虎头鲨小罗汉也就满足了。这罾和簖是七爷与小癞子、二疤子(在村里一个诨名往往会成为一个人的终身符号)合伙经营的,寥寥无几的收益如今足以维系筷尖的需求。

七爷从码头站起的当儿,看见簖中央翻了两个水圈儿,一条鱼正自投罗网。此时,小船儿系在码头边,竹篙就绑在船左侧。七爷想,今天还是算了吧,反正鱼进来了也无法逃脱。

这早晨的阳光没有气力,连圪岸上的油菜花都无法催开,七爷端着木桶回了,途中遇到了二疤子、小癞子、张大夯和王茂生,七爷都问了声早,并叮嘱四个字:“快点集中。”其实他们手上已经拿着小马扎小杌凳,腋下夹着小桌子,上面画着楚河汉界框框。七爷家里的那副大木头象棋也被二疤子抓在手上。

待到七爷回家把衣服晾晒好赶去,村口老榆树下的龙门阵已经摆开。老榆树有十五六米高,搬张凳子扛副梯子能够到的枝干都已经被砍伐,做成家里的长凳,特别结实,能用上十年八年的。凳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扭曲,一种是中间向上凸起,像条弧,坐在凳上的两人自然往两边分,一种中间凹下,凳上人也就亲近了,村里人给这两种凳子取了两个好听的名字——“别离”“合欢”。被砍去枝干的树身一开始有碗口大小的伤口,老榆树分泌的树脂会在较短的时间里完成自我的救护,这地方鼓出来成了大包,也就成为顽皮孩童攀援的抓手。

树下,张大夯与二疤子已经在棋盘上厮杀,旁边的人也不闲着,口中忙着支招,这时周遭人的嗓门都大了。七爷在这晨间的喧嚣中把手背在身后,一脸的云淡风轻。七爷做的最多的是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后背,而后夸一声:“身子骨还是挺不错的。”虽然七爷手下摸到的仅仅是嶙峋的骨架,但他仍然不断地夸着——为了提一股气,这股气大伙儿都需要。

老榆树下的棋局慢吞吞地走了四五局,太阳也就升高了,河面上闪着绿光。衣襟开始敞开时,人们慢慢散去。待到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再聚一次,来几盘棋,顺便看对面公交上人来人往,听几声:“渔场到了,要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做好准备。”

七爷他们知道,这车上,上上下下的多是青壮年,他们操着外地的口音,会在这片新鲜而陌生的土地上承包一块水面、打理一片农田或经营一座果园,把这个村庄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七爷想着:村子小了,就算小得只剩下一个站牌,村子还在。一代人老了,但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水,还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