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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栀子
■吕新平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株的栀子花了!
教科院的院子里,阳光晒得正欢。那一树栀子在地上撒一团影,圆圆的头脑,想必曾被别人修剪过,然而没有伤枝,没有断叶,看不出修剪的痕迹。也可能伤口被绿叶繁花掩盖了,也可能断叶被新叶包裹了。那叶片,嫩嫩的,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我不大敢扒开了看,生怕看到一点伤痕。当然,它或许也不愿让我去看,它这么齐整,这么紧密,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也或者是我多心了!它才不会那样的婉曲。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但栀子花却并不在意,它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它的花型不够好看,最多算是中等姿色。未开的时候,花苞瘦瘦尖尖,露出一丝神秘和忧愁;等到漫开下来,又像农妇咧开嘴笑,甚至牙根都要露出来了。花香太浓,不似丝丝袅袅幽香勾人心魄,却如一浪一浪波涛撞击心胸。这样的脾性,会在乎那些剪刀,会接受那点同情?
面对这一树栀子,我突然间感到闷热了。人站在太阳底下晒着,牛仔裤僵硬冷漠地套在我的腿上,汗水顺着皮肤一直滚到我的脚踝。我迈不开步子了,就像当年我站在秧田里插秧时僵硬得迈不开步子一样。当时四面一片水光,偶尔有一些没有平整的泥垡头露出水面。青桩鸟站在垡头上,弯着头思考,也可能在照影。过了一会儿,它们会突然翅膀一伸,哗地飞走了。田里的水太浊了,不一会就开始自卑,时不时缩到泥泞里去。我的脚陷在田里,拔不动,抽不出。这时候,鼻翼飘来一股浓烈的香,这香就像如今眼前这一树所散发的,一团团地撞你。我把口袋翻了又翻,居然从胸前口袋里找出两朵栀子花,不知何时放进去的。这两朵花,虽然已经有些枯萎,但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香得让人陶醉。
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朵栀子花都联系着秧田、汗水,还有沾满半身的泥泞。我家门口也长着这样大的栀子树,外面是广阔的秧田。下地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揪一把栀子花,夹在耳朵上,塞在口袋里,以抚慰劳作之苦。栀子树长在鸡窝边,给鸡窝遮挡烈日。每天鸡都会从树下路过,有的鸡会在花树下刨土,把碎土抱在自己的胸间,撩在翅翼上,毛发都扩张起来,整只鸡都大了一圈。我不明白鸡为什么要这样做,就问教生物的老师。老师说鸡是在“洗澡”。“鸡爱干净呢,要把身上的脏东西洗掉。”老师笃定地告诉我。他甚至摸着我的头,继续说出一些勉励我的话来,比如小吕你也要爱干净,要好好念书,将来到城市里云云。我狐疑地走了。然而我又发现了鸡的另一爱好:它们一个个喜欢蹲在栀子树的枝丫上,时而打盹,时而“闲聊”。花枝并不太粗壮,有时候枝条一颤,鸡一个趔趄掉下来,继而发出一阵鸡鸣。多年后,当我读到“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不由得莞尔一笑:至少,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家的鸡还是有品位的,它们不栖于埘、不栖于桀,而喜欢在一树花枝上小憩。
有一年夏天,栀子树因为长得太茂盛,和运粮食的拖拉机发生了碰擦。拖拉机车主拧、拽、折、捋,各种招式都用上了,可怜的栀子树满心委屈欲哭无门,只得一脸伤痕面对朗朗明月。但它仍默默长在门口,看家护院。它四散芬芳,引来摘花人无数。鸡爱它,人也爱它。后来,老屋门口要做场晒麦,我们只得将它移到别处。然而它实在太大,我们只好将它拆分开来,将枝条四散分给邻居。我家只留小小一株,栽在自留菜地的边上。每到5月,瘦削的花枝上瑟瑟地开着几朵,香气若游丝。在鉴赏家眼里,似乎还有病弱的优美。但毕竟花朵稀落,忽地一闪,年华就这样过去了。
如今我站在太阳下,禁不住汗水涔涔了。眼前这一大株栀子树立在城市的院落里,似乎在等着我到来。它花满枝头,虽然很多花都变了色,乃至枯萎,就像若干年前我在秧田里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两朵。眼前的它因为不会被摘取花朵,就不会有疼痛,只会有衰老。它似乎也不应有寂寞。一定也会有人若我一样流连,一样在这艳阳下面,在一团香气里面想念前尘往事和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离开农村快30年了,我已经做不动收割、脱粒、扬场、翻谷等农活,也不再熟悉小时候能叫得出名字的野草、野花。虽然我已习惯了城市里的车水马龙,但仍不时想起当年乡村里宁静淳朴的生活。面对眼前的和岁月里的一树栀子,我无法不缅怀那渐行渐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