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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的告别
■常州市朝阳中学 殷涛
自己也没想到,会迷恋上一种花。确切地说,是一棵开花的树。
这棵玉兰树整个冬天都沉默着,与周围的老旧建筑浑然一体。但是枝头总有一个一个的花骨朵儿,像鸟儿留下的心脏,又像藏着豌豆公主的襁褓。在越来越暖和的阳光里,小心脏们肿胀成草莓,且跳动越来越热烈,终于壳破,泻出一道灿白,如美人舌微吐,裹一层釉色,浮漾着微光。羊脂玉么,我没见过,只顽固地觉得应该就如羊脂般温润。
好像是听到了号令,越来越多的娇白撑破了壳,膨胀开来,舒展开来,洋溢出来,叽叽喳喳地笑闹。它白,是灿灿的白,奶油色的白,还掺了点象牙黄。有紫色从花萼向上漫溯,像墨汁洇湿,慢慢地揉进去,袅娜开来。它们还是活泼泼的,像一群少女乘着春光踏青,各具姿颜。有的莲步款款,有的缦立亭亭,有的登高颙望,好像望尽千帆皆不是,有的低首娇嗔,像是莺莺听了张生的情话。朱自清对着梅雨潭的绿说的话,年轻时读只觉得矫情,甚至肉麻,此刻却只想模仿着脱口而出:“我又捧着你,抚摩着你,几乎要掬你入口……从此叫你‘女儿花’,好么?”
花朵形容尚小,放在10年前,怕要鼓着腮帮子催促,现在只觉得正好。你知道它们还会开,且将更鲜妍,就像看着月牙一天天地饱满,小孩儿日日长大。古人说的“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大约也是中年后的心态,在生命感紧迫时喜欢起留白和适当放空。它还在长着,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它越发地美,我却越发觉得危险了。“太美了,请停一停!”可我不是青帝,我只能束手唏嘘,每天去看,一天要去两三回,徘徊而不能去,一去而三回头。花丛中的蜜蜂,卖力地“嗡嗡”着,吮吸着最后的甜蜜时光。
它是方圆百米内唯一在此刻开花的树。它长在朝阳桥下的一处院落,树冠高过桥面,一树的颤颤巍巍惹煞人眼。人们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很容易就被它“抓”住,不约而同地偏过头;或者停下脚步,把手伸向兜里的手机;还有电动车或自行车被斜支在地上,货物端坐在后座上。它有魔力,人一看到它,嘴角就柔和了,虚空的眼神就活泛了。那个人刚愤愤地骂了句粗话,扭头看到它,马上就换成“好看到啧(注:方言音,意‘好看’,表惊叹)”,又来一句“那歪噶么好看(注:方言音,意‘怎么这么好看’)”,语气就柔了,飘了。它本已脱俗,周围环境又偏灰暗冷硬,它自然就成了视觉的中心。红梅公园不远,东坡公园也在望,但是花色都被屋遮树掩,独立于此的它反能享受独一份的荣宠。
晚上在马路对面看它,但见灿灿的一树焰火,每一朵都是哔哔剥剥的火苗。这样的燃烧,何时是个尽头?花如焰火,艳美而又短暂。满树的娇嫩简直就是飞蛾,要往火中扑呀。诗人的心也被燎痛了,苏轼披衣起身,“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川端康成凌晨4点发现海棠花未眠,“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热烈地绽放,迅疾地殒灭,在高潮中死去,是一种浓烈的悲剧,也是一个残酷的隐喻,“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那一刻还是来了。所有的花直立起来,极尽舒展,翩翩而欲飞,似乎用尽力量完成最盛大、最深情也是最后的告别。又像易水河畔的送别,风萧萧兮,慷慨悲歌,衣冠胜雪,此去即是永别。终于,有一瓣提脚一纵,离开了。接着一瓣,又一瓣,在和畅的惠风中,在路人匆匆的步履中,风起,三瓣,五瓣,坠落。忍不住祈祷慢一些,它又哗啦啦抖落一串。美人一去兮不复还!
但已不复哀伤,更不至于荷锄收拾这些美丽的尸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玉兰在盛开之初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就如再华美的宴席也免不了杯盘狼藉。享受酣畅的芳泽,就要迎受寂寞和痛苦,只是微有些悲凉。就像1000年前,晏殊在春天听着小曲儿喝着酒,看着熟悉的风景忽然就恍惚了:“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于我,好像就在去年,这样的桥,这样的夜色,开花的树隔着马路依然像一丛焰火,我和女儿跑到对面去看它。去年我们是诵着“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回去的,今年却是默然。
枝头复归寂静,像珠光宝气的女子被褫夺一空,这一趟的轮回又结束了。落完了最后一瓣花,差不多就是春分——春天就过了一半了呀。
再去看,曾经落花的地方,也是开花的地方,又长满了青青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