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坚

丁零零，丁零零……兴福寺学堂新来的赵老师摇铃上课，比吹哨子喊话新鲜而有节奏，如奏乐似的，乐坏了小伢儿。这是1950年初夏的一幕。

赵老师是从镇江来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刚来学堂那天的情景。学堂位于当时的常州市武进县魏村公社三号里村。当天，学堂里穿长衫的朱先生去魏村接赵老师。正当大家猜测新老师何时能到时，我猴儿般爬上了白果树，手拨树叶远眺，好抢先发布“新闻”。谁知，我还未看到赵老师的影子，朱先生已走到树下，呵斥道：“讨债鬼，你快下来，当心吃你老子的生活（方言，指挨打）。”我眨了眨眼，正准备往下落，可朱老师身后一位拎着小皮箱的“大胡子”操着镇江口音说：“小把戏，你再往上攀，就会看到长江了。”一听这话，我迟疑起来，同学们起哄：“殷纪福（本人原名），你就往上爬！”我看看朱先生，又瞧瞧“大胡子”，心一蹦跶，索性爬上了白果树顶，向北一眼望去，呵！真的，长江像一条黄色飘带，由西向东远远地延伸开去，一直飘到天上去了。从此，这“往上攀能看得更远”的教诲，便和着那清脆的铃声，鞭策我向上，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

眼看快过年了，我们这些农村伢儿，不光手上黑黢黢，脚跟更是裹了一层灰，自从穿上棉袄后就没有洗过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大胡子”赵老师带着我们走了3里多路，到魏村东街的小澡堂去洗澡。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头一回，同学们嘻嘻哈哈抓抓挠挠，不亦乐乎。澡堂池子里又闷又热，对面不见人，互相打闹，谁还顾得上洗澡呀！当我们被催促上来时，赵老师挨个检查，看洗得干不干净。等到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他用劲在我脖颈一抹，又在后脊梁一搓，再一捏小手，笑着对我说：“你在玩闹的吧，怎么还有这么多脏东西！快到池里洗洗，自己身上的脏要自己搓！”我只好转身回池，浑身上下前后左右搓了半天。赵老师说这句话时也许就事论事，可后来我在经历诸多事情后，时常想起“自己身上的脏要自己搓”这句话，觉得挺有哲理。

我从小父母离异，是奶奶拉扯大的，家境虽贫穷，却也备受宠爱，任性调皮。上学时踢倒人家干土堆，到学校与同学打架嬉闹，有时上课还要捣乱，家长到学校告我状的不止一两个，气得薛校长要处理我。下课的时候我上厕所回教室路过办公室，正听见薛校长与赵老师对话——“这个殷纪福同学，不处理不行。”“给什么处理？”“不开除也得记大过。”“开除？那不就没书念了？记大过，操行品德吃零分，他才初小，上高小滨江中心校还会要吗？”“那你说怎么办？随他去？让他继续闯祸？”“教训教训他吧，我看这小伢儿犯错的花样也挺新鲜，你看他那么多错，没有一桩是重复的！”沉默一阵，只听薛校长说：“你是他班主任，怎么教育你看着办吧！”想不到的是，放学时赵老师给我们讲了孟母三迁和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最后对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把你的聪明用到怎么做人上来，别老犯错误，那不是本事！”一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常以为自己有本事，觉得调皮不落俗套也是一种创新。跳出了误区，从此以后我便把心思用在了正经事上。

赵老师大名赵同友，镇江人，满脸络腮胡子。他迎着解放的曙光踏上三号里村土地，走进兴福寺学堂，在教育岗位上一口气干到退休，村里老少几代人都是他的学生。后来他虽当了三号里村新德小学的校长，学校里也只有两个老师、六七十个学生。学校坐落在两横两竖的沟河中央，被誉为“井（锦）上添花”。校舍四周没有围墙，更无大门。那是赵老师特意所为，以方便四周社员收割栽种节省时间，无须走冤枉路。农忙时，学校一摇上课铃，学生从四面八方直往教室跑，放学了又四散奔向田头帮大人干活，又读书又劳动，德智体全面发展。学生的这种素质是实际生活磨炼出来的啊。

赵老师自己呢，不但精心侍弄个小花园，还在岸坎辟有一小块菜地自给自足。空闲辰光，除了帮社员干农活，他还头戴斗篷，身披蓑衣，找个树荫，品着茶，抽着烟，间或与路过的村民闲聊几句，优哉游哉。这真是水甜甜、江悠悠，一根钓竿解忧愁。可是，就在他百岁寿诞将近，村干部、学校老师和当年他的学生为其张罗百岁宴时，他却于2018年11月8日谢世了。噩耗传来，滨江中心小学原校长潘邦联先生等前往吊唁。他回来后告诉我，说赵老师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三号里的水真养人”。是啊，那是他奉献青春和毕生精力的地方。

1990年3月24日赵老师曾给我来信说：“我老了，不能出门了，可还想到魏村去玩玩，看看老朋友。三号里样子变了，都是楼房，矮小的草房不多了……我觉得矮草房子家出人才……有真实才学比漂亮的楼房更可贵。”我就是他所说的从矮草房子里走出来的。当我把出版的第一本书《草帽集》寄给他后，他看后鼓励我说：“你写的杂文，从实际出发，抱着善意进行尖锐的批评，非常叫我敬佩。”当然，作为老师，他更加高兴的是我还记得他这个启蒙老师。

想不到，我的启蒙老师在百岁寿诞前突然走了，但少年时学堂的铃声仍在我心里回响。这铃声清脆激越，为我擂响攀登的战鼓；这铃声悠扬顿挫，为我吹响奋进的号角；这铃声舒缓温婉，为我演奏翻新的丝竹。赵老师，你一路走好！学生决不辜负你摇响的铃声。因为这铃声在我心头弹唱，孕育了人生理想；这铃声在村舍间回荡，耕读传家，带来乡村兴旺；这铃声营造了三号里欢乐和谐的幸福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