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

那日春分。我和妈从村里坐着大巴赶到城里，虽已清晨，天却阴沉得可怕，黄沙带着小雪，一点没有春的迹象。

奶奶取出一条白布让我戴在头上，我哭闹着不要。小院西北角那间小屋里，太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腿捆着麻绳，脸上盖着黄纸，周围草席上围着他的儿孙，恸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那时还没有人告诉6岁的我，何谓死亡，但我知道，太爷已不能活着在我们中间了。

小院里，老师傅正在画棺材，他对我说这是喜丧，所以棺材要画红的。我挨个问他那些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和动物是啥，他说那都是孝顺老人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叫“卧冰求鲤”。

起灵那天，我就站在窗口。四五点钟天还未亮，小院里灯火闪烁，人声熙攘。画好的棺材真漂亮啊，棺材前头有条龙，亮着的两只小灯泡是它的眼睛，金粉涂抹的鳞片栩栩如生。不知谁一声惊天动地的吆喝，爷爷摔烂了烧纸钱的瓦盆，紧接着大人们的哭声响彻云霄。

太爷真的要走了。

我本想假装玩耍，可隔着玻璃无意间看到小叔痛哭的脸，便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太爷的灵柩放在斗篷卡车上，许多人冒着严寒一路送行，将太爷送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山沟沟里。

奶奶曾说，太奶奶去世前含糊着说她要去的地方青山绿水，人们都敲锣打鼓地欢迎她。我想，这次她肯定在众人簇拥下，欢喜等着太爷爷的到来。

记忆里，太爷爷在我家果园的小屋里，茶炉旁，守着一小罐即将翻滚的茯茶水，刚一开就要下嘴。他喜浓茶，尤爱喝泾阳茯茶；他也爱抽烟，我常见他用报纸裁成的纸片卷烟渣。果园里，常是他弯腰锄草，我和众孩子在旁嬉耍的场景。

那时，“放养”在田间地头的我，常跟着太爷烧蓬草，烧成的蓬灰卖给牛肉面馆，太爷便拿钱买葡萄干给我吃。这辈子，葡萄干我总是吃不腻的。

再遥远的故事，全都是家人讲给我听的。我刚出生时，太爷欢喜之余还想要一个重孙，差点给我起名“招弟”。后来他一直任性地叫我“弟弟”，而不叫我的小名“静静”。幼儿时期，爸妈忙着苦钱，爷奶还未退休，照顾我的重任就落在太爷身上。他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的人，每天定点为全家烧水，为我温奶，尿布一定要用开水烫好了挂在院里晒。

1987年至1990年，太爷推着我几乎走遍兰州城东的大街小巷。车上挂满了家当：一把小笤帚，一个棉花坐垫，一条绳子，一条小被子。推累了，太爷找个人多的地方和老汉们谝闲传，绳子拴在小车上，一推一拉，我便乖乖睡去了。

小时候我喜吃桃和软儿梨。白粉桃一上市，太爷便迫不及待买来喂我。冬天冻黑的软儿梨，放在炉边消软了，专给我喝果汁，说是润肺。“这孩子吃桃要‘浑圈’（囫囵）的。”至今我妈在回忆太爷与我的故事时，还常用蹩脚的天水口音说起这句话。

太爷生于1909年，一生躲过战乱，避过灾荒，在地主家种过田，赶过车，甚至还在兰大医学院的解剖室里看守过尸体。他的一辈子，尽是与贫穷的斗争。他爱搜罗废铜烂铁，一屋子都是舍不得扔的瓶瓶罐罐；窗角上总挂着别人不吃的发霉的馍馍干，他泡着牛奶能吃一大碗；他爱穿打了补丁的衣裳，常久久地坐着搓麻绳、缝布袋。儿孙平时给他的零花钱他都攒着，有一年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告诉我爸，他用2000块买了100个“袁大头”，“穷了一辈子，终于有东西留给后人了。”他欣慰地说。虽然“袁大头”全是假的，但我们都没告诉他……

长大后的我，看过许多风景，做了许多梦，虽然不常梦见太爷，但每次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矍铄老人，我都会想起他，想起有太爷呵护的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