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芳

一

89岁的爷爷，身体还算健康，但在3年前奶奶去世后，就再也不愿踏出家门。

回忆起童年，总是奶奶在灶上做饭，爷爷在下面烧火，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没有爱情。

爷爷读过多年私塾，又爱读书写字，以往过春节时，村里来找他写春联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开山劈石，修桥铺路，还做过几年村干部，似乎没有他做不来的。他长得风流倜傥，为此颇为得意，常对我们说：“年轻时喜欢我的姑娘可多了……”不过我对这些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让我对爷爷始终怀有敬意的，是他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故事，童年时的每一天，我们都是听着他的故事入睡的。

相比之下，奶奶似乎就“逊色”多了。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从来没读过书，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家乡的县城。因为家里穷，奶奶又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所以在她的父亲去世后，奶奶要跟自己的母亲一起照顾家庭，照顾弟弟妹妹。可以想象，奶奶的生活是极其艰辛的。

但在奶奶19岁、爷爷21岁时，他们还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了。

二

结婚后，奶奶的生活有没有比之前更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生了9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在几个叔叔和姑姑的叙述里，那些最苦最累的日子中，爷爷经常出差在外，跟着工程队到各地修桥铺路，“一个人潇洒去了”，很少回家。

但在奶奶的讲述里，事情却不是这样。“那时他在外面很辛苦，有点吃的都省着带回来给我们。”奶奶总是一脸幸福地回忆往事。我有一次向三叔求证，他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有一次爷爷确实从工地上背回了一口袋的红薯干，他和几个叔叔、姑姑狂奔回家，抓起就往嘴里塞，丝毫没有在意红薯干已经霉变。而这大概是我所能找到的、奶奶所说的“有点吃的都省着，带回来给我们”的唯一证据了。

在我有了记忆之后，我所看到的总是奶奶对爷爷的好。爷爷怕冷，于是在无数个冬夜里，奶奶总是把爷爷的脚抱在怀里焐。爷爷喜欢唱歌，年纪大了睡不着觉，经常半夜起来唱，奶奶是唯一的听众。爷爷一开嗓，她立马醒来侧耳倾听，听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即使那些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总之，她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爷爷，也做了所有她所能做到的。

但爷爷却不是这样。他没有因为读过书而让人觉得更加通情达理，也没有因为走南闯北的阅历让我们觉得他更有见识。相反，他很凶、很自私，动不动就和儿孙吵架。对待奶奶，他也缺少耐心，经常会大声训斥，甚至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不完要过期了，才舍得拿出来跟奶奶分享。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样的爷爷实在太配不上奶奶了。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奶奶总是站在爷爷那边，她能理解爷爷，并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来劝其他人谅解他。

“奶奶，你爱爷爷吗？”我曾经问。“你这孩子，什么爱不爱的。”奶奶就这么拒绝了我的问题。

三

生活的困苦加上中年丧子，印象中奶奶的眼里时常噙满泪水。也或许是如此，她得了白内障。刚开始时她的白内障并不是那么严重，却因爷爷舍不得钱治疗而延误了，即便这样，奶奶也从没怪过爷爷。

6年前奶奶突然脑中风，不能干活甚至走路也不稳了。有一次她不小心摔倒，等到爷爷发现时，已经快不行了。救护车来后拒绝抢救，让家里准备后事。在爷爷的再三坚持下，几个叔叔想办法把奶奶送去了医院。但医院在看了之后，也不愿意接收，劝我们赶紧带奶奶回家。

爷爷一下子慌了。他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拉着奶奶的手说：“孩子奶奶，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以后我去赶集，谁在家里等我？”他一定是想到，每次他骑着三轮车去街上买东西，都是奶奶坐在家门口等他。他总是像凯旋的将军一样，从外面大步走来，和奶奶说着街上的所见所闻，让奶奶欣赏他带回来的“战利品”。而爷爷若是很久还没回家，奶奶就会告诉叔叔们，让他们去找。有一次，爷爷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小沟里，正是奶奶叫人去找才发现的。

那一次，也许正是舍不得爷爷，奶奶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竟然活了过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四

在奶奶“重生”的日子里，爷爷或许是意识到彼此终究有一天会分开，于是开始珍惜奶奶的好。很多次奶奶拄着拐杖出门，爷爷总是不时出去看看，担心奶奶找不到家。他不再那么暴躁，总是做奶奶喜欢吃的。再后来，奶奶不能下地了，甚至不能自己吃饭，爷爷开始每天3顿做好饭，端到床头喂给她吃。

奶奶瘫痪在床的一年多时间里，爷爷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奶奶身边。他开始在冬夜里把奶奶的脚放在怀里焐，开始每天夜里醒很多遍，不时去看看奶奶是否还有呼吸，开始每天计算奶奶的饮食量，陪奶奶说话、唱歌——即使后来奶奶已经不能说话，甚至没有意识。

但无论爷爷怎么努力，怎么舍不得，奶奶还是在2015年11月去世了。说不上突然，因为我们都知道随着奶奶病情的严重，这一天很快会来，但爷爷却怎么也不愿接受。

奶奶出殡那天，爷爷躲在屋里不愿出来，时而很开心地和我们说他与奶奶年轻时候的事，说奶奶一辈子没跟他吵过架，也没跟任何人红过脸；时而又突然泪眼婆娑地说奶奶怎么突然就走了，奶奶走了他怎么办。

有天三叔买了两双黑色棉鞋给爷爷，一双大点，一双小点。爷爷拿着那两双鞋高兴地说：“这鞋看着就暖和，大的我自己穿，小的就给孩子奶奶穿。”见我们都没说话，他突然睁大眼睛问我：“你奶奶今天吃饭了吗？他们说她死了，怎么可能呢？昨天还跟我说要吃饭的。”我突然就崩溃了，当时奶奶已经去世半个月，但我多希望奶奶像他说的那样，没有离开。

后来，爷爷再也不愿出门，一年四季都坐在屋子里。我问过为什么，他说没人在家里等他，害怕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的爷爷奶奶是有爱情的，也有比我们更波澜壮阔的青春。他们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饥荒，经历过寒冷，经历过苦难的一切。而我们所谓的爱情，在他们看来是羞于被提起的，因为他们的爱都融在行动中，氤氲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陪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