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建邺实验小学　张达女

雨迷蒙，夜深沉。

幽暗的灯光，安静的病房，洁净的病床，病床上躺着安睡的父亲。

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借着微光凝视，发觉父亲苍老了许多，面孔已失去以前我记忆里的味儿了。详和，却也显得疲惫，以往那种越挫越勇、永不服输的精神状态不见了影迹。凝视着病床上父亲满是沟壑的面容，那一幕幕沉寂在心头的记忆，顷刻间犹如潮水，不断涌来……

多年以来，一直有个念头：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或许是由于父爱如山般的博大与神圣，一直未敢轻率地去提笔；抑或是由于自己文笔拙劣，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起笔……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是个不屈不挠的苏北汉子。他的人生中，似乎充满了太多的霜雪和风雨。刚刚懂事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他小小年纪就肩负起家庭重担，帮着奶奶养家糊口，把弟弟妹妹抚养成人，这期间要过饭、拾过荒，什么苦活都干过，家里穷得没有姑娘看上他，一直到27岁才找到母亲组成家庭。

婚后，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孩。那个年代，在闭塞落后的农村，家里没有男孩，这足以让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他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可他内心却从未嫌弃过我们姐妹仨。

记得小妹出生那年，母亲很懊恼，觉得对不起我父亲。而叔叔家本就有一个男孩跟我同岁，一心想要个女孩，没承想又生了一个男孩。一个想要男孩，一个想要女孩，就这样，两家人的心思被接生婆刘妈看在眼里，跟我母亲说：都是亲兄弟，不如把孩子换了，双方都能如愿。母亲被说动了，就应了。但跟父亲商量时，他却很坚决地说：再亲也不如自己的亲，不换！就这样，小妹留了下来。

姐妹仨上学后，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好心的邻居都劝他：女孩上什么学啊！父亲对此一笑置之。他总是小心呵护着我们，从未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别人不做的苦活累活他总抢着做，千方百计地挣钱，就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每次看到我们姐妹带回来的奖状，他总是笑得合不拢口。在那一刻，我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张奖状，更多承载的是父亲对我们满满的爱意和殷切的期望。有一年他去无锡打工，回来时给我们姐妹仨每人买了一件过年的棉袄。从小到大我们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每次看到其他小朋友穿新衣服不知道有多羡慕。第一次穿新衣服的那种喜悦与激动，迄今记忆犹新。那天晚上，我听到母亲在小声地责怪父亲，把买衣服的钱省下来还债多好！“日子苦，不能苦了孩子，得让孩子感受到生活还是有盼头的。”“生活还是有盼头的”这句话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中，在日后的生活与学习中，每每遇到挫折，这句话总能激励我。

记得大一那年寒假结束即将开学，一大早阴霾满天、寒风刺骨，我打算叫辆摩托车载我到车站搭车，但父亲执意送我。我想，坐摩托车又不用很多钱，何必这么麻烦，况且这太没面子……但我拗不过父亲。车还是那辆“凤凰”，只是比以前破旧了很多，我坐在后座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载着我，一路无语。父亲专心骑他的车，可我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等我们来到那条陡峭的公路，父亲开腔了：“小心，坐稳，我要冲上去。”还是以前那句老话，但我清晰地感到，父亲语音沉滞，此时的我，听了感到格外的亲切与舒服。我搂着父亲的腰，父亲拼命地踩，可这路好像特别长，好像总不到坡顶。到了坡中央，车子好像一头没了力气的老黄牛。

不知何时，空中飘零下细碎的雪花，雪花落在父亲额头上，迅速被渗出的汗珠融化。父亲已是气喘吁吁了。他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闺女呀，爸今天踩不上去了。”我默默走过去，搂着他的腰，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膀。我的泪正潸潸而下。

我们姐妹仨相继工作结婚，总觉得他辛苦了一辈子应该颐养天年了。让他们到南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坚决不同意，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到女儿家生活呢？实在拗不过，就顺着他的意了，在老家过得自在开心就好。

添了新丁，公婆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能来帮我们照顾孩子。和父亲说了以后，他二话没说让我妈来帮照顾孩子。从未洗过碗、从未扫过地、从未做过家务活的他开始独自一人在家生活了。今天到姑姑家吃一顿，明天到叔叔家蹭一餐，饥一日饱一天，就这样过着不定的生活。每次寄给他的生活费，他都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们，觉得我们在外打拼不容易，工作压力大，生活开支大。就这样，他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了5年，每次打电话给他，都说自己好得很，不用担心他。

今年六月份的一天早上，熟睡中的我被妹妹的电话吵醒。妹妹告诉我父亲在老家的医院查出肝上长了一个很大的肿瘤。在来南京的路上，父亲一再叮嘱妹妹：如果是恶性的，就不用治了，花那冤枉钱干嘛！

此刻，作为女儿，我深深地自责、愧疚，自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亲给予的无私关爱，而自己却以工作繁忙、带孩子为借口忽略了他的存在，忘了他真的老了，他的背已弯曲，他的牙齿已松动摇晃，吃起稍硬的东西来，也显得有些吃力；忘记了我们一直住在他的内心深处，忘记了他从未为自己而活。原以为报恩之日很长，谁料时光清浅、岁月匆促，等我忽然醒悟，却发现陪伴他的时间已不多。

不知不觉，已是晨光熹微。父亲，祈愿有更多的晴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