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台市安丰中学　刘凤斌

老头很倔，他是妻的爷爷。

我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前过世，所以在我的人生字典里，“爷爷”是认识妻以后才有的。

第一眼见到他，一贯胆大包天的我竟莫名地萌生出一种敬畏。这是一个沧桑中透着刚毅的老人，个子不高，板寸头、蓝衬衫、黄球鞋，说话声震邻屋。我忐忑地揣度道：这是个不一般的老头。

第一次与爷爷吃饭，他拎了两只大碗——在我们老家俗称“三灿碗”，我们俩一人一只。一瓶啤酒下肚，我赶紧要盛饭，爷爷眉头一挑，说：“好，吃饭就吃饭！”满满一大碗，老少两个爷们儿闷头吃完，我说：“您慢慢吃，我饱了。”爷爷赶紧说：“老婆子，盛饭！少年人，跨个口子吃两碗呢，再来一碗，呆女婿上门才一碗头呢！”于是，两人继续扒拉，满满一大碗红烧肉，两条大鲫鱼，两碗大米饭，转眼见底，老人家眉开眼笑。

那一天，窗外的菜花开得正艳。

爷爷的农活在村里首屈一指，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提耧把簸箕无所不能，打场赶车无所不会，积肥打药养家畜无所不通。为此，全村谁家有处理不了的农活都爱找他，他也从不推脱，总是尽心尽力帮助别人，全村人也特别敬重他，因他在兄弟4人中排行老三，所以村里人都尊称他为“三哥”或是“三爷”。

妻念师范时，父母都在外。每次放长假，爷爷便提前几小时推着板车步行十几里，到车站外去接她。一次，因为记错了时间，他竟然从上午10点足足等到下午4点，愣是等接上了妻、把东西拉到家，才吃上饭。

农村里有一种职业叫“扶冲”，就是专门帮去世的人料理后事，抬棺挖坑。身强力壮的爷爷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每逢人家有丧事，无论寒暑，他总是随叫随到，而且从不倨傲。但凡遇上人家困难的，他总能殚精竭虑地想人所想、急人所急。

爷爷是不吃牛肉的，他年轻时为大队放牛，那时候劳动量很大，夜里至少要醒两次，连淘草加喂，至少一个小时。黎明起来，再喂一次，套上缰绳，拉上车去犁地。天不亮就走，常常两头不见太阳。我没有能亲见他犁地的情景，但他在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胳膊用力地摁住犁子的情景居然如亲身经历一般刻在我的脑子里。

妻阑尾开刀的那一年，爷爷病了。起先，他总熬着，不让我们带他去看。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才主动要求我将他带去检查，一查已经是晚期。他却吩咐岳父不许开刀、不用转院，回家就好。病痛从此开始爱上了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和他纠缠，他总在夜深人静时眉头深锁，儿孙在旁时却强颜欢笑。每天夜里，隔了一扇门的岳父都能听到他痛得咬牙的咯咯声。

因为胃口不好，中秋节我从城里给他带了一份肯德基，老头喜笑颜开，边吃边说：“好吃，真香！下次就买这个……”可惜，没有了下次。终于，他将自己留给了一片麦地，将忧伤留给了我们所有人。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无法忍住一些源于灵魂的深切忧伤。自爷爷去世后，妻很久都未真正走出这种忧伤。爷爷是最疼爱妻的亲人，每次回老家，她总是习惯远远地就喊：“爷爷，我回来了！”我们再多努力，也无法遗忘，失去的苦楚哪里是言语可以弥补的？

几年以后，我们买了车，每次出门旅游，妻都会喃喃自语：“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他以前就想着……”

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写的一首小诗：

我想跟着您去放牛

春早的田野里

泥土是好朋友

暖暖的阳光下

黄花草凉悠悠

趴着懒洋洋地睡

睡一宿

哪怕

哪怕你把我耳朵揪

每年3月菜花金灿灿，那是去看望您的时候。忧伤划过灵魂，我们都会止住泪水，不让苦涩沾染在有您的土地里。那一地金黄里，板寸头的老头爽朗地说：“三灿碗，弄两碗哦！”

后记：此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的父亲——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昨晚摔了一跤，不行了。平素孔武有力的他，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几不成声。我哽咽着，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猛然抬头，天黑了，朦胧里似乎看到老头笑眯眯地取笑我的泪眼婆娑：大男人，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