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市朝阳中学 殷涛

19年前，我从“无冕之王”纵身一跃做回“孩子王”，跟孩子们日日厮守在一起，批改无数的作业，包括无数的作文。说老实话，不太喜欢他们最初的文字——老气横秋、矫揉造作，跟生活中鲜活的他们判若两人。看看孩子，一个赛一个的可爱，没有一个“撞脸”的，但作文怎么面目模糊、似曾相识，像孙悟空拔毫毛吹出来的小猴孙们？

孩子们，文字就是你们的心，就是你们的个性，心里想的，就在笔尖下流淌吧；如鲠在喉的，就喷吐出来吧。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有自己亲密的人和隐秘的情感，每天的生活向着无限的可能和不确定性敞开着。文字是连接内心与外界的通道，是盛放在尘世的思想的花朵，它们是有生命的，是能够呼吸的。语词可以暂时匮乏，但情感不能贫血；生活虽然略显单调，但思想应该自由翱翔。随着一次次带他们体验，一次次跟他们对话，慢慢地，他们心灵的后花园敞开了，纸上的文字翩翩地舞蹈着，带着主人的体温。

刚开始，我只是个享受者。打开孩子们的随笔，就像打开了一座思想的花园，乱花渐欲迷人眼。有的红硕丰满，有的沉静自立，有的顽皮乖张，无不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以及不可替代，让人感叹生命的神秘、浩瀚和伟大。在图书馆里改作文，八九点钟的阳光轻柔地透过窗户，铺上摊开的作文本，跳动在字里行间。我挥舞着红笔，在鸟语花香的文字里，像手摇木铎、肩挎锦囊的采诗官走在乡野田间。晚上拥衾而阅，曾创下连续5个小时批改作文的记录，殚精竭虑、全心投入之后，竟不觉丝毫疲劳倦怠，挺直几乎僵硬的脊背，目光依然炯炯。那些纯真的心灵、缤纷的思绪、创新的灵感，让我内心激情涌动，竟至于夜不能寐，不觉东方之既白。

一篇篇元气淋漓的文章，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我就张贴上墙，创办班级报纸，像是父母小心地捡拾、珍藏孩子成长的点滴。我也推荐学生作文发表，因为害怕干扰他们的学习，也害怕期待落空带来的失望，很多时候都是我偷偷地帮他们打印、邮寄。刊登后的文章化作一只只青鸟飞回，灿烂了他们的笑容。

当年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医生、科研人员、创业者，已经为人父母，在各自的领域施展才华，我相信他们能成为让人仰止的高山、值得依靠的大树。而当初他们蘸着青春写下的文字，还收藏在我的抽屉里。这些文字或温厚、或激扬、或幽默、或浪漫，都是那么真，富有个性，宛如他们主人当年的模样。它们簇拥着、伸展着、雀跃着、呼喊着：这是我呀！看看我呢！这是我的花！在遍地芜杂的瓦砾堆里，它们显得干净纯粹；在功利之路上狂奔的人群里，它们保持优雅的姿态。这一颗颗珍贵的火种，如果得到呵护和传递，不就能成为我们呼唤已久的光明？

而我更清楚，当我这样努力地付出时，成就的不仅是学生，更有我自己的生命。我于千千万万的中学生中遇到了他们，于千千万万的文章中遇到了他们的文字，倾听着心灵花园的隐秘声响，又欣慰地看着生命的彼此点燃和传递。有多少次，我带着学生在校园里寻找春天，闪闪烁烁的野花把眼睛点亮；在冬天里的走廊上晒太阳，时光像一首温暖的歌谣缓慢地弹唱；在新华书店读半天书，被音乐、咖啡和书香温柔地俘虏；还有踏着雪花在红梅公园访梅，跟着秋天在东坡公园放风……多么奇妙啊，本只有一个生命的我仿佛一下子丰盈了，只有一个世界的我拥有了如此多五光十色的世界。面对这群无与伦比的孩子，你怎么能够心如止水、无动于衷？面对每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你又怎能不拿出自己的生命，跟他们一起共鸣共舞？

感谢我的工作，让我跟孩子们在菁菁校园里沉吟至今；感谢我的孩子们，以明亮的青春轻盈并清洁着我。岁月不舍昼夜地淘洗冲刷，老了柳绵，白了鬓角。周遭那么多鹅卵石已修炼得光溜溜圆滚滚的，自己依然支楞着棱呀角的，愤青的小心脏扑通通地蹦跶。只因不愿把脑袋交给别人，不愿拿清白之身、大好韶华与俗世俗物俗人缠斗。人到中年，感叹有些损耗真是生命里的罪过，又愈发庆幸尚留下了一些心仪的文字，是从心底里甚至血液里流淌出来的。它们是我抒情的酒、暗夜的灯和行路的杖。我珍爱孩子和自己，是因为珍爱无法重来的生命。我珍爱生命，所以珍爱这些带着生命质感的文字。

与文字共舞，与生命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