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思念

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上一期 下一期

内容详情
返回该版首页

夏季的思念

■农夫

父亲在老家是很有威望的。他常常戴着一顶藏青色单帽,叼着纸烟,斜挎着黑色皮包,腰间扣着一串钥匙叮当作响。他说话不多,一开口就挥挥蜡黄的手臂,通常就事论事,权衡利弊,一语中的。邻居家中有大事、村干部有拿不准的事,都愿意找他商量。父亲酷爱读书,听祖母讲他少时上学风雨无阻,有时下雨路滑,他舍不得弄脏祖母做的布鞋,就脱下鞋子放书包里,光着脚踩着黏稠的泥巴上学。快到校舍时,在河边洗洗脚再穿上鞋子上课。他只读到完小,因家贫无法上学而远去山西打工,长年站在晋中污水池边采集奇异药材,身体受到严重影响。

父亲把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生的逐梦寄托在儿女身上,对我们儿时的教育是极严厉的。平时的言谈中,他绝不允许我们使用粗鄙的词语,有一次我说话带了一句低俗的口头禅,被他猛抽了一记耳光。有一回在他单位的食堂里,大家饭后起哄让我唱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可我害羞至极始终不肯唱,弄得大家很扫兴。回到宿舍,他气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还不许哭出声。在村小傍晚放学后,同伴们约聚在田埂上追逐玩耍直到天际擦黑,邻居告诉我“你父亲从西边大路上回来了”,闻听此言,我即刻拎起书包抄小道冲过村头小桥狂奔回家,引来庄上几条小狗追着吠叫,一到家迅速搬出板凳铺好课本写作业。正在惊魂未定时,父亲已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一看我在“认真”写作业,即轻抚我汗津津的头,赞许道“真乖”。但终于有一天,我们弟兄三人放学早,与小伙伴们在草堆树丛里捉迷藏,谁知道父亲从庄东头另一条道回家,发现我们都没回来做作业,气得用麻绳抽我们仨的屁股。我感觉他动作幅度挺大,落下来却是轻轻的,一点也不觉得疼。

父亲在县城农村信用社上班,一直很忙,一般要三五天才回一次家。到家时总能从包里掏出几粒糖果、几块云片糕,偶尔还有一只苹果,那是朋友熟人给他的,自己舍不得吃,用纸包好带给我们。有时吃过晚饭后,他还要回城里值夜班。每当他询问“谁陪我上夜班”时,我总是抢先回答“我去”,这时他会自嘲地说“要坐‘11’路车啰”。他让我在前面做开路先锋,他在后面做殿后将军,父子俩沿着塘河边蜿蜒的土堆向县城方向走去。寂静的夜色中碰不到其他人,只听到父亲的说话声和我俩的走路声,沿途他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故事给我听,他说得起劲,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到了单位值班室。他点上蚊香驱蚊,躺在竹床上拿蒲扇替我扇一会儿,自己也刮两下,没多久就听到他鼾声如雷。

每到小学开学,父亲总要为我们的学费犯愁。有时因交不起5元钱的学费,他只得厚着脸向校长说情。平时他买便宜的劣质烟抽,只有过春节时,才舍得买几包“大前门”牌香烟招待客人。邻庄上有一位说书人是他的朋友,有时会到我家串门。父亲留他吃饱饭后,便请他为本庄人说一段《三侠五义》,顿时老屋里挤满了看客,充斥着烟味、汗腥味、干草味,父亲让我们赶紧为长辈们沏茶。那说书人腔调怪怪的,唾沫星乱飞,大人小孩伸长脖子凝神屏息,听他讲翻江鼠蒋平扎猛子捞玉玺,全然忘记了农忙的疲劳。

父亲写的字很有功底,结构稳健,俊朗洒脱,力透纸背。信用社外墙全是他写的大幅标语,室内也张贴着他摘抄的规章制度、利率表等。我7岁时他教我练习书法,让我坐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手写,体会笔画布局。他叫我不要乱动,随着他的手势走,可我的手总不听使唤,毛笔也竖不直,墨汁抖洒在纸上,他一气之下猛揪我耳朵。在他严格的训练下,我的字越写越好,在老家渐渐小有名气。每逢过年,村上人家都拿着红纸排着队到我家写春联,父亲要带着我们兄弟为乡亲们义务写到除夕下午。他摘编、制作了很多春联,如“诗书皆报国,耕读两图强”,也鼓励我们自己编写对联。他喜爱书画、戏剧、楹联、集邮、藏票等,希望我能成长为艺术家。有一位大城市的美术家到县里出差,父亲当晚才听说,急忙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跟他一起去拜访人家。多年以后,我竟被调到南京艺术学院工作,他在电话那头惊喜地笑了,似乎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让我们从小背《唐诗三百首》,又买了《成语词典》教弟弟背成语,听着弟弟熟练地背出一整页的成语,他眯缝着眼睛笑了,趁便把“晏子使楚”等典故又给我们讲一遍。他让我们从小练武术,找了块大青砖用报纸严严实实地裹糊着,叫我们天天用拳打。早春天刚蒙蒙亮,他即叫我们起床到雾气腾腾的田埂上跑步。我被村小选到县城学武术,晚上住在他宿舍。他每天早晚督促我练习长拳,还托了上海的亲戚寄了十几本棍术、刀术、剑术、枪术的书给我模仿。父亲有一只斑驳掉漆的酱紫色皮箱,里面装着不少古书,有的已经残破,有的有明显的火烧焦痕,我看过其中的《包公断案》等,不知他在“文革”中是如何将这些古书藏起来的。他退休后有了空闲,便利用三伏天将这些书摊摆在草席上翻晒防蛀,还戴上老花眼镜把残页修补装订好。

父亲做事总是一丝不苟,清贫的生活谨严有序。有次我们看他穿的鞋子破了,就劝他买双新的,他难得一笑:“我有十几双鞋,布鞋三双,皮鞋两双,还有军鞋、球鞋、凉鞋、拖鞋、雨靴等等,哪里缺鞋穿呢?”他靠一双脚板在泥土地上来回赶路,从无怨言。姐姐见他回家,常会端来一盆热水请他泡脚,他微笑着说:“还是闺女好,儿子跟木头一样。”我刚会骑自行车时,兴冲冲地骑上街即碰到别人,那人抡起拳头就来打我,父亲挺身而出及时挡住。哥哥小时候与邻居男孩吵闹打架,这在农村里司空见惯,但这位邻居是公社干部,逼我父亲向他家道歉,非要哥哥跪地认错,还扬言叫派出所逮人,父亲被权势所逼受此侮辱,愤懑不已。

那年夏天,我和弟弟都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非常高兴,叫母亲做了好几道菜,自然有他最喜欢也是最简单的下酒菜——油炸蚕豆。他一边用筷子敲碎蒜头拌进去,一边哼唱着淮剧《杨家将》:“八千岁,你提起了搬兵,我有话要讲……”父亲喝着洋河大曲,坦露出内心的喜悦。他70多岁时,突然说不想抽烟了,抽了50年的烟说戒就戒了,连酒也不喝了。再后来他患上了重病,我们把他从老家接到南京治疗,终究未能挽回他的生命。父亲的一生平凡而质朴,但却给我们留下了可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