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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苏州中学园区校 陈英
先生去外地出差,母亲听到了消息,说要到苏州来给我做饭。我怕母亲辛苦,让她在家休息,她说一定要来,下午就能到。送完儿子去辅导班,回家路上母亲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到了。我急忙赶回去,一推家门,地板拖干净了,茶几理整齐了,衣服已洗好晾晒在阳台,南北窗户全打开,屋子里满是明媚的光亮和自由的风,母亲就沐浴在光亮中笑吟吟地看着我。“啊,妈,你怎么早到了?”“在家也没事,早点出来帮你做点事情。今天天气好,帮你把棉絮晒一晒吧。”几天前,母亲就在电话里说,过来要帮我晒被子。母亲身体不好,一走远路、一干重活就累得不行,我怕她辛苦,每次总在她来苏州前把家务全部做完。昨天我已经把家里所有棉絮都晒了,本想早晨回来把家里打扫干净的,没想到母亲早早到了。
母亲是上海人,家里姊妹兄弟五个,母亲老大。外公、外婆忙于生计,母亲要照顾弟妹,还要洗衣做饭做家务。到初一时,外婆看母亲是读书的料,就培养她念书。母亲就读于长宁区娄山中学,当时年级中14个班级,母亲是第一名,她也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之后的两年,国家风云变幻,母亲这个红卫兵小组长带着她的伙伴去北京串联,投身到火热的革命运动中去。她没有意识到,政治运动即将改变她的一生。
1968年,年仅16岁的母亲要上山下乡了。外公舍不得母亲下放到黑龙江,托了很久的关系,才下乡到了太仓。母亲少年时文静、秀气、聪明,是外婆最钟爱的孩子。她们都不知道,这一别,女儿就再也没有真正回到过妈妈的身边。广袤的土地,淳厚、沉稳,养育了亿万农民,母亲也成为了亿万中的一个。从没拿过锄头的她,学会了插秧、割稻、挑担、浇粪;一切农活、女红对聪明的母亲来说,都不在话下。我无法想象一个16岁的城里姑娘是如何迅速蜕变为一个乡下姑娘的。母亲总喜欢拿起我的手端详,她总说我的手又白嫩又细长,是读书人的手。母亲有一双大手,骨节宽阔,皮肤松弛,手掌又宽又厚,除了握起来有些柔软,真的很难想象这是双女性的手。想来16岁时的母亲也有双白嫩的手,是8年漫长的农村劳动生活和艰辛的岁月,改变了母亲手的样子,也改变了母亲的容颜和性情。
从小在上海长大,上海人给我留下了大气、聪明、傲气、灵活的印象,这种城市个性深入我的骨髓,更深入母亲的骨髓。然而再灵秀的个体,也只能屈从于群体,人生始终是个荆棘丛。母亲下放到太仓万众生产大队十队,寄住在父亲家里。当时方圆数十里没有一个知青,更别提同乡人了。孤独、寂寞、没有安全感,母亲内心的惶恐可想而知。父亲家庭成分是贫农,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成分红得彻底。一个是上海知青,只身落于乡野历经数年返城无望;一个是贫下中农,家境贫寒无钱娶妻,母亲和父亲被冥冥中无形的大手拴在了一起。
父亲想给母亲好一点的生活,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这一走就是18年。奶奶有三个儿女,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父亲,更别提母亲了。许多年来,我试着去求解这个问题,但它太深奥,始终无解。可能就像武姜一样,因为寤生,而不喜欢庄公吧,哪怕是自己的长子。父亲远在吉林蛟河当兵,母亲一人在家务农,梦魇开始了。春耕母亲一人播种,秋收母亲一人收割,旁人看不下去来帮忙,爷爷奶奶没来;母亲临盆生产,疼了三天三夜,旁人帮忙去喊产婆,爷爷奶奶没来;母亲产下我三天,我得了新生儿黄疸,外婆从上海扑到乡下抱我去上海儿童医院抢救,爷爷奶奶没来;父亲想要儿子,母亲为父亲生下了儿子,外婆心疼女儿,把我留在上海抚养,爷爷奶奶一天都没有带过孙子孙女……亲人的冷漠疏离,生活的锤炼风雨,把母亲铸造得极其坚强,她再也不是那个一离开母亲就泪流不止的上海小姑娘,而是一个面对再大风雨都坚如磐石的大女子。
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在为一家生计忙碌。母亲糊过月饼盒子,糊过信封,糊一个一分钱,我和弟弟在边上给她抹糨糊。母亲编织技艺精湛,她领了好多毛线给厂里加工。一件衣服工钱15元,要织5天,清晨、傍晚,她就掇条凳子在阳台上低着头弯着腰拼命地编织。母亲患有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都是当时落下的病根。织15件衣服,剩余的线头线脑系起来可以够织一件毛衣,那是给我穿的。为了我的毛衣,母亲拼命地编织,无论冬夏,她留给我们的都是弯曲编织的背影。
父亲要转业了,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虽然舍不得外婆的养育之恩,但我更舍不得辛苦劳累的母亲,我要回到她的身旁,替她遮风挡雨。母亲是个孝顺的孩子,就算经济再拮据,过段时间总会带些土特产回娘家,弟弟妹妹也照顾得很周到。知青回城时,她把返城的名额让给了在黑龙江插队的大舅。1978年恢复高考,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考试,母亲平静地回答:“当时你三岁,海峰一岁,我如果扔下你们去考试,这个家不就散了么。”
母亲把一辈子献给了家庭,她为家里造了两栋房子,又买了两套房子。她务过农,做过代课教师、印刷厂出纳,父亲回来后她调到五金店做会计,每一样工作母亲都认真去做。2011年的春节,88岁的爷爷起夜不慎跌倒,严重中风。父亲慌得没了主意,母亲镇定下来,立刻打120把爷爷送到太仓人民医院,之后二十多天住院期间,母亲忘却了爷爷的不好,尽到了做儿媳的责任。
现在母亲真正轻松了,孩子们都大了,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在儿媳的提议下,母亲进入老年大学学习。老太太先后报了电脑、合唱、交谊舞、越剧、沪剧、锡剧、二胡、琵琶班,每一个学科她都认真对待,小有成就。最令家人自豪的是,母亲学了六年二胡,拉得相当好,她是五个二胡班的大班长,去年的汇报演出上,学校特意给母亲一个独奏的机会,令我敬佩不已。
才住了两天,母亲急着赶回去,老姐妹们等着她拉琴。我急着送儿子去辅导班,回来时母亲已经走了。和来时一样,她帮我把地拖干净,房间收拾好,衣服洗掉晾晒在阳台。看着眼前充满了母亲味道却没了母亲踪影的家,我鼻子一酸,泪滚落下来。我知道母亲这一生心里很苦,这几年她晚上一直失眠,用她的话说:眼前的事情记不住,年轻时的历历在目。奶奶给母亲的伤害是毁灭性的,我总开导母亲忘记以前的事吧,忘记是对自己的救赎。可母亲走不出来,她的内心世界永远正在上演当年家庭的血雨腥风。唉,我的母亲哟。唯愿母亲健康、长寿、平安、愉悦,只要母亲在,我就永远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