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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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杨绛散文》

杨绛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邵颖华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这是百岁老人杨绛先生翻译的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蓝德的诗,每次翻阅《杨绛散文》,这些诗句就会攫住我的心,让我沉吟良久。

杨绛不热衷于政治,正统的文学史上也许找不到她的名字,然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她却是沦陷区剧坛独具特色的剧作家,《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游戏人间》……一部部剧作连续在上海公演,为她带来极大的声誉,远比她的夫君钱钟书影响大。但为了丈夫的学问事业,杨绛后来心甘情愿做起了“灶下婢”。可想而知,出身优渥的杨绛,干起劈柴、烧饭的粗活来,肯定没她写文章那么得心应手。娇小的杨绛,用瘦弱的双肩挑起的不仅仅是家务,更是一种帮助丈夫登上学术巅峰的责任,因为她懂得丈夫的价值。钱先生的成就愈大,我们对杨绛的感激愈深。其实,在杨绛单纯、柔弱的外表下,隐含的是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胸襟。她的学问比不上钱钟书,她说我的几部剧作合在一起也赶不上一部《围城》,但她的聪明、成熟却不在钱钟书之下。她对人情的观察认识,对人世的体悟,对作品中人物的把握描摹,都比钱先生更加细腻自然,不像钱先生那么锋芒毕露,那么情绪化。钱钟书爱她、敬她,曾赠言杨绛:“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三位一体,举世罕有。”

五十年代,一女生在清华大礼堂控诉杨绛“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大讲西方文学给她们的“毒害”。台下的杨绛倒能沉得住气,装着不闻不见,木然默坐。以前的熟人见了她,逃也似的从旁溜走,《人民日报》点了她的名。这一番屈辱,倒增强了她以后接受无休止的批评甚至批斗的韧劲。读杨先生的《干校六记》,常会令我陷入深思,在对自身命运的彷徨和无奈中,是什么因素和力量促使她把人生的辛酸淡化,用一种含泪的笑,掩盖心灵的伤?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专家沦为荒郊僻野的农人,没有让她抱怨命运的坎坷与不公;甚至,当她的女婿恨自杀后,她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感喟;就连每天打扫的厕所,也被她看成可以避难的教堂。

卡夫卡曾说过,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四海之大,有几人欤?2003年,杨绛的回忆录《我们仨》震撼了文坛,我们透过她平淡而自然的文字,领略到了一代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坎坷命运,领略到了他们在精神劫难中也从未泯灭的良知。她那种与世无争、独善其身的宽容与淡泊,浸润着我的灵魂。

“文革”期间,杨绛与钱钟书又一次被迫搁下了笔。十年的浩劫,十年的缄默,对于惜时如金、以写作为生命的作家来说,该是一场多么痛苦的灾难,一种多么罕见的浪费。曾有人问杨绛:“你们有没有为自己当初没有离开大陆而后悔?”她说:“我们爱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文化人,中国的语言是我们喝奶时喝下去的,我们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没有什么后悔的,人活着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十年“牛鬼蛇神”生涯,让杨绛对民族、民生以及苦难有了最深刻的体验。噩梦醒来,痛定思痛,杨绛写出了被人们广为传诵的《洗澡》《将饮茶》等作品,这些也成了那个荒唐年代孕育的“副产品”。

读杨绛的散文,让人感到她似乎不是在“创作”,不是有意识地“做”文章,而是一个饱经风雨的智者在向我们娓娓道来。《回忆我的姑母》,平淡的话语中透出浓郁的人世沧桑;《傅雷》,寥寥几件小事蕴含极大的容量;《老王》,对板车夫的关切,显示了杨绛对下层人物的仁慈之心。作者的笔墨很淡,纯用白描,按着生活本来的样子写人叙事,极为自然本色。但普通的经历在她笔下极为随意地迤逦写来,如风行上,自然成文,智慧和情感渗透于字里行间,好似一杯清茶,平和冲淡,又很耐人回味。

今天,当我们捧读杨绛先生翻译的《堂吉诃德》时,谁又能想到这是她在不间断的运动、开会、批判的几年里,挤出零零碎碎的时间起早贪黑赶出来的?当我们翻开《斐多》和先哲柏拉图对话时,谁又能想到,这是杨绛90岁高龄时闭门谢客、潜心翻译的杰作?《洗澡之后》发表,谁能想到103岁的老人还笔耕不辍?

杨绛在《将饮茶》中有《隐身衣》一文,反映了她对世俗追求的淡漠乃至厌恶。陈寅恪为王国维碑撰写的碑文有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此语似可概括杨绛的志趣。“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语),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纯净本色,大象希形,杨先生默默地烤着生命之火,将宽容、从容、雍容奉献于世人。